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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敌人——读刘汀小说《男厨》
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 王子瓜  2022年08月11日09:30
关键词:刘汀 《男厨》

艺术是一个道不完的话题,它有着超越世俗生活的一面,而那些光辉作品背后的奥秘也总是令人神往。广义的艺术主题或艺术家角色在近年的《收获》杂志里多次出现,长篇小说如格非的《月落荒寺》(2019)、冯骥才的《艺术家们》(2020),中短篇小说如赵挺的《上海动物园》(2019)、路魆的《最后一次变形》(2021),还有本月新刊发的刘汀的这篇《男厨》,艺术主题或艺术家角色在他们的小说中都占有重要的位置。由于写作本身也是艺术的一种,这类“艺术家小说”就总是有些特殊,它常常成为作家展现自己对于这门“手艺”、对于自己所从事的这项事业之理解的载体。

放在一个宏大的尺度上来看,“艺术家小说”的兴起是艺术自觉、艺术自律思想成熟乃至出现危机的结果:托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1901)、罗曼·罗兰《约翰·克里斯朵夫》(1912)、乔伊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1916)、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1919)、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1922),作家们笔下的艺术家同日益堕落的生活世界之间越来越格格不入,冲突也越来越极端。他们身上那种理想的光辉固然始终不灭,但自身终究都走不出毁灭的命运。同时,小说的形式也愈发抽象,仿佛单是内容已不足以表达那种分裂的深刻。

艺术,作为古典时代某种和谐统一的理想的遗产,像伊格尔顿在《审美意识形态》中指出的那样,为上升期的资产阶级提供了自律和自我决定的新形式,同时也包含了自由、幸福的允诺。而艺术家小说的兴起则昭示着那种允诺不过是一种幻觉,因为当艺术按照它的方式在生活中寻找的美、自由与意义的时候,它找到的只有恶、压迫和虚无。这就是为什么乔伊斯的斯蒂芬必须离开都柏林这个小社会,毛姆的思特里克兰德必须离开“现代”这个大社会,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则干脆根本找不到任何尘世间的容身之处,只能待在小小的笼子里。在他们之后,二十世纪的艺术家普遍舍弃了现代性的议题,波德莱尔所说的“短暂”与“永恒”的辩证法只剩下一半,他们认可并加入了破碎的世界,成为彻底的解构者。刘汀小说中的男厨也在其中。

作为一个当代“艺术家”,男厨最大的特点是缺乏意义感,和随之而来的无来由的痛苦。男厨年轻时的生活是抽象的,白天睡觉,晚上去酒吧买醉,乞求得到赖以创作的“灵感”。在这样的状态下男厨创作出了他最好的作品《厨房》,而这和他颓废抽象的生活其实没什么关系,他能创作出这组作品全要仰赖他所剩无几的具体的生活:“男厨清理厨房、等待洗菜池污水从漏斗下渗的瞬间,忽然觉得自己所置身之地不是厨房,而是一整个世界的缩影。男厨福至心灵,浑身轻微震颤,他找到了自己苦苦追寻的绘画内容。”换言之,男厨之所以能一甩颓靡长达两个月之久,就是因为艺术创作使他短暂地同生活建立了联系,厨房虽小,但具体的生活仍然蕴藏着意义;而不是因为迷狂和灵感。这个时候,男厨其实是一个现代艺术家。

在此之后男厨重新回到抽象的虚无状态,始终沉浸在一种无来由的痛苦中,结婚、生子也并没有改变这种状态。婚后男厨被固定在了一个片面的生活里,这种生活虽然具体,但是十分单调,他自嘲自己“在家做全职妇男”,言语中虽然可以读出“不甘心”的意味,但对此他没有任何试图改变的意思。男厨完全在被动的接受生活,他唯一的一点主动性,花费在了如何对待他这份被动接受下来的生活上——他把厨艺看做他艺术生涯的延续。他的痛苦和虚无感仍然是抽象的,因为它们没有对手,并非来自主体对世界的参与,这种虚无感只属于个人,而不具有普遍性,它可能是某种时代氛围的产物,但无法触及这种氛围背后的东西。过去他尝试在厨房与世界之间建立联系,现在他不再做类似的尝试。也就是说,男厨彻底成为了一个后现代艺术家。

小说的最后,以家宴为契机,男厨实际上是在回忆中总结了自己的生活:他的压抑和颓废,他每天打交道的菜市场和厨房,今天座上宾客的言谈……他试图在这些人事物身上捕捉“灵魂”:他亲自洗碗,因为“洗碗机洗的碗没有灵魂”;他观察着饭局中的人,发现餐桌上的残羹冷炙里有“人们各异的灵魂”;他不愿点外卖,因为菜市的“菜有灵魂,卖菜的人有灵魂”。这些“灵魂”本质上仍是意义的光晕,是主体的心灵通过流逝的现象而建立的东西,而小说并没有告诉读者这些意义具体是什么。结尾男厨“脸上露出了只有伟大的画家完成了理想之作时才有的那种微笑”,可是小说却只能提供其作品的形式——“周围的一切都成了画板,而浓黑的老抽、红亮的生抽、粘稠的耗油、清凉的白醋、碧绿的芥末、白色的盐巴、褐色的花椒粉,等等等等,则是颜料;画笔有很多种:刀叉、筷子、刷子、搅蛋器,每一种都画下他从未在画室里见过的线条和形状”,以及最后作为点睛之笔的“血”。至于作品的内容,小说避而不谈,这并非是作者的失算,而恰恰十分合理,因为男厨曾经乞求却不追求意义,如今意义只会越来越遥远。他在小生活中感受到“灵魂”,却又不仔细理解他们。他的画或许根本就是纯形式的作品,意义借助形式而不再是内容来体现,意义的匮乏并非作品的瑕疵而是作品的完美。男厨自认为完成了“理想之作”,但此后等待他的仍是永远的压抑和空洞的虚无。这是一个当代人的成长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