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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延闿日记里的广东荔枝
来源:《随笔》 | 齐文娥  2022年09月01日08:14

我们都知道,谭延闿是近代史上的饮食大家,可以说是湘菜得以成系的关键人物,谭府菜至今“风韵犹存”,与广东也渊源甚深:其父1895年督粤时,17岁的谭延闿曾携新婚妻子相陪侍,并于其父应召北上的1899年在广州生下长女淑;1923年,又因追随孙中山先生于3月1日抵粤任大元帅府内务部长,旋调建设部长,复兼大本营秘书长,后任建国湘军总司令兼建国军北伐总司令,湘军改组后以国民党中央执委常委身份兼国民革命军第二军军长,直到1926年4月以政治委员会主席、代理政务会议主席、国民政府主席及第二军军长的身份北伐后,才离开广州。其间除因军旅之事间或离开广州,大多数时间他居停广州,并在日记中留下了不少珍贵的饮食史料,本篇且先谈谈吃荔枝。

谭延闿日记中的吃荔枝是以梦幻为开端的。1923年6月18日,时值端午节,他应该品尝过广州的荔枝了,虽然未曾在日记中记下何日始食,却在当日的梦后诗中留下端倪:“客里谁知节物妍,南风红熟荔枝天。我今别有尊鲈思,一尺鲥鱼角黍筵。”次日,他应进士同年好友、自诩也名副其实的“广东饮食第一人”江孔殷之邀,前往风月胜地陈塘的燕春台宴饮,便写到了吃荔枝:“食荔支,细核厚肉,号为桂味,胜平时食多矣。”一句“胜平时食多矣”,即可知早已吃过。

但是,更好吃的荔枝,却在他所居的东山简园。简园原是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简琴石的产业,曾充德国领事馆,今获列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不独其历史渊源,也为其建筑之讲究,包括当日园中所植荔枝之品种。故1923年6月21日谭延闿“午饭后,摘园中鲜荔食之”,直呼“种佳过于市买”;次日再摘食,始辨“乃桂味也”,并邀“仲恺、元著诸人皆同食”,均“大称美”。

因为有善吃的招牌,谭延闿便能得到好吃的馈赠,包括荔枝,包括孙中山的亲赠:“七时,大元帅归自石龙,携有增城荔支,欲过桂味,饱啖久之,尚恨非挂绿也。”挂绿不易吃到,桂味快过季了,“食荔支久之,桂味已空,黑叶终非佳品”,咋办?不怕,糯米糍驾到:“江虾(即江孔殷的绰号)送糯米糍来,黄盘亦致桂味,参互食之,仍以桂味为佳,甜而不腻,脆而不靡,味近龙眼而腴厚过之,特不知视挂绿如何耳。”

城中吃的嫌不够新鲜过瘾,便又于1923年6月27日“约同(蒋)介石乘大西洋电船往游黄埔”,前往本地籍同僚启民先生家乡,“荔子林中,累累万实,听人摘食。云有桂味、黑叶两种,仍桂味佳。糯米糍尚未尽熟,至槐荔出则荔事尽矣”。只可惜“黄埔有香荔一株,在增城挂绿上,惜今已罄,为之怅然”。怅然之余,仍趁荔事未尽,大快朵颐:“食荔支甚多,近来日啖荔支,知三百颗非难事矣。”更幸运的是,还吃到了食神江孔殷馈赠的传奇“挂绿”:“江虾送荔支来,云增城挂绿,食之,觉在桂味、黑叶之间。核大而圆,内脆而嫩,然壳无绿痕,与午前在大本营所食同,未必真老树也。仲恺言挂绿者,荔支接龙眼树所产,核圆皮薄,及蒂有小枝,皆其证,殆近之矣。”

凡事过犹不及,坊间即有荔枝吃多了会上火,当日相传还会中风:“沧白云报纸载荔支风,盖荔支食多足以致疾,为之憬然。”好在这一年的荔事将尽,不用担心中“荔枝风”了。转年,日常所食,不足记之,却在去六榕寺里拜见铁禅和尚时,听说了肇庆一种香荔,味在挂绿之上:“食黑叶荔枝一盘。和尚云荔枝以肇庆某县香荔为最,核几于无,前清为贡品,在挂绿上,此吾所未知。沈演公亦云,虽善食荔支者,食香荔,无能积核至一杯者,小可知矣。”这下又把谭延闿的胃口给吊了起来!

再转过一年,吃了两年荔枝后,他便开始从对本地荔枝品种的品评进而至于全国了:“与哲生、铁城诸人饭。饭后,食荔支。桂味诚为高选。昔人谓东坡不知闽荔之佳。汪精卫云朱竹垞初至粤食荔支,乃大荷包,又曰大红袍,叹不及闽远矣;及食黑叶,乃云不过与闽等;最后食桂味,乃叹曰非闽所及矣。其言不知出何书,然可知闽不及粤,无或疑焉。”并作《戏答伍梯云》,极赞荔枝之美:“万树阴浓果熟时,水村风味耐人思。释兵何必烦杯酒,正拟将官换荔枝。”苏东坡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过是“不辞长作岭南人”,谭延闿则是有了荔枝吃,达官都可辞,何用贬官为!有这等情怀,亟宜奖赏!

果不其然,他旋即吃到了当为前述肇庆香荔的新兴荔枝:“得食新兴县荔支,小如龙眼,肉丰核小,与桂味略近,云佳种也。”新兴当时乃肇庆府属县,出香荔,于史有载:“又一种大如龙眼,亦无核,绝香,名曰香荔,出新兴。然皆不如挂绿之美。”佐当时世界首富、行商伍重曜编刻出版影响深远的大型文献《岭南遗书》《粤雅堂丛书》的晚清广州名士谭莹,也即后来在饮食史上与谭延闿并驾齐驱有“南北二谭”之称的北京谭家菜创始人谭宗浚的父亲,其《岭南荔枝词》六十首之十四,就专咏新兴香荔:“由来香荔说新兴,敛玉凝脂得未曾。花气袭人浑不断,更怜清似欲消冰。(新兴一种,大如龙眼,无核,绝香,名‘香荔’)”可见新兴香荔之历史驰名。

其实新兴香荔又何尝不如挂绿?乾隆元年进士,官至户部员外郎的葛祖亮,在吃过新兴香荔后就赋诗大赞曰:“仙游曾饷满筐鲜,饱食如噉玉乳泉。灵气东南连海日,琼浆风味并清妍。垂垂紫绀驯囊火,沥沥晶莹跨露莲。笑远红尘飞骑净,乐天图画亦空悬。”意思是说,我吃过新兴的荔枝后,哪用再读你白居易的《〈荔枝图〉序》?福建的荔枝更不在话下。哼哼!

岭南饮食,重在生鲜,荔枝亦复如是,谭延闿观荔枝亦复如是,并在他离粤前夕,反复陈示:“护芳、徐大来,乃同赴荔支湾……入荔香园,荒秽不堪,主人陈花村伧俗可笑,就树摘荔支待客,则颇甘香。然百树无一二实者,岂时过耶。出,仍登舟,买得荔支不如顷所食矣,信生香之可贵也。”7月8日,“始食桂味荔支,信为甘美,深惧大武之来后时也”;来迟了,还有荔枝吃,只是不新鲜了。

因为清初的屈大均都说他因岭南有上佳的荔枝蜜渍保鲜之术,可以终年吃到生鲜荔枝:“而予又得藏荔支法:就树摘完好者,留蒂寸许,蜡封之,乃剪去蒂,复以蜡封剪口,以蜜水满浸,经数月味色不变,是予终岁皆有鲜荔支之饱,虽因之辟谷可矣。”但是,屈大均毕竟不是一代食神,其观点自当不为谭延闿所认可吧。其弟大武归粤虽迟,未及直接品尝到新鲜的桂味荔枝,可是大武在香港应该品尝过,并由此认可了苏东坡提出的江瑶柱似荔枝的说法,没有愧对食神之兄:“吕满、大武、细毛归自香港,云大武昨日午后五时开船,且在港晤江虾,扰其南塘酒店一台。又云鲜江瑶柱洁白脆美,大为大武所赏,以为东坡似荔支之言不诬。吾记曾尝之,亦有此论,不记在何时日记中矣。”

其实,生鲜与否,与地俱进。从前荔枝一日而色变,三日而色香味俱变,就在谭延闿离粤数年之后,1930年7月5日,他在南京吃到的国民党粤籍元老胡汉民所送的荔枝,从广州至南京,至少也过了两三日,他仍觉十分新鲜,“展堂送荔支极好,无异在广州食之”,并为此大感兴奋,“为题其钱幅以报之”。如此,当不仅止于交通条件之改善,必有其他辅助保鲜之措施,惜暂未见相关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