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25年追踪记录,非虚构作品《独一无二》近期出版 陈丹燕:从“宣言”出发,向着这代人的生命史延续
“有时候,我能感到历史就在我的身边,像一汪摇摇欲坠的水一样,一点一点地在独生孩子的成长故事里聚集并壮大。”1997年,作家陈丹燕的第一部报告文学《独生子女宣言》出版,独生子女对世界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一石激起千层浪,作品很快就成为了当年的畅销书。当其中篇章在《新民晚报》连载时,有读者细心地将每期连载剪下来做成剪报,一本泛黄的剪报书在书柜中保存至今;也有读者仍记得对于同龄人的心事的感怀,“锁在另一幢孤独的房子里的孩子和我想着同样的事”……这部讲述独生子女成长经历的书,当时是许多家庭的必读品,陪伴孩子们走过漫长困惑的少年时期。彼时的陈丹燕还未想到,她对于独生子女人生故事的追踪,会一直延续到今天。
“我可以试图去描述他们,但不能表达他们”
中国独生子女政策实行的三十多年过程中,这些曾在孤独的房子里思考人生与未来的孩子怎么样了?他们的人生是否如愿展开,他们的困惑得到解答了吗?新近推出的《独一无二——诞生在中国独生子女时代》中,陈丹燕以非虚构的形式对这些问题作出更为清晰的描摹:答案,就在他们的故事里。
1992年,在上海东方广播电台担任青春节目主持人的陈丹燕经常收到青少年的来信。她很快发现,这些在来信中讲述自己人生故事的孩子,差不多都是独生子女。从有意识地收集来信,到在节目里连续做了三个月的独生子女生活的讨论,她邀请独生子女在节目里和社会学家一起讨论这代人的特点、生活方式和代际关系。离开电台后,终于拥有充裕时间的陈丹燕用了三年时间从上万封来信中仔细阅读、筛选出两百封信,一张张青涩稚嫩、眼睛里同时闪烁着光亮和迷茫的脸庞逐渐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陈丹燕循着其中上百个有效地址做了几十个补充采访后整理写作,这些以第一人称“我”呈现于纸面的故事,就是《独生子女宣言》最鲜活的样貌。
如今回想这段二十多年前的采访经历,陈丹燕对许多细节仍记忆犹新。在一次拍摄同题材纪录片的过程中,她遇到一位独生子女的家长,他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因为时代原因错失教育良机的懊恼,和由此对孩子寄予的更多热望。很明显,这种寄望对他和孩子都形成了巨大的压力——他越说越激动,肢体跟随情绪起伏大幅度摇晃,结果把腰给闪了。“时代在变化。对这位家长来说,他也许认为自己的时代已经错过,不能让孩子再错过。但我却觉得,时代需要什么样的人才,我们是不知道的,与其盲目地猜测时代将如何改变,并把这种焦虑转移到孩子身上,不如做好自己,让自己不被时代抛弃。”陈丹燕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同去的电视台导演看了她一眼,事后悄声说:“你这是‘小李飞刀’啊。”
《独一无二》的第一部分,即由当时的《独生子女宣言》修订而成。如今打开这本厚达500多页的书,翻到第一章,章节标题仍让人陷入沉思:“我是属于爸爸妈妈的孩子”。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社会高速发展,独生子女不仅意味着父母乃至祖辈的物质资源、情感资源的高度集中,也承载着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中国孩子会赢吗?”“他们是不是中国‘小皇帝’”等论调此起彼伏。面对这一代被外界认为更加自我、容易惆怅和迷惘的孩子,陈丹燕不愿意做评判,她只是记录和呈现,等待他们的成长。“我们和他们的立场不一样,成长过程也不一样,我可以试图去描述他们,但不能表达他们。我一直坚信,等他们长大了,会表达和展示自己。”
“利他精神,也许是这代人在时代变迁中获得的最宝贵的东西”
2008年汶川地震后,无数志愿者从各地赶赴震区提供援助。陈丹燕的女儿陈太阳也是其中之一。回国之前,陈太阳就开始筹划去灾区的事,挨着个敲同学寝室的门,请他们为灾区捐款。几经周折后,她终于和一个高中国际部的学生志愿团一起抵达都江堰,在板房学校为孩子们上课,想方设法帮助他们重新拾起和擦拭生命中的快乐。这种志愿行为产生的效应是双向的:孩子们漠然的面孔上绽开了真挚的笑容,陈太阳则收获了更多满足感和继续行善的动力,成为一名在日后持续参加志愿服务的有经验的志愿者。
从2008年初的雪灾到汶川地震,这些被媒体描述为“以一种类似井喷的方式毫无预期地从全国各地涌现、聚集”、以各种方式对灾区施以援手的志愿者个人和群体,使这一年成为了“中国志愿者元年”。包括陈太阳在内,许多忙碌奔波于灾后救援以及重建工作的年轻人,都是独生子女。两年之后,忙碌于上海世博会现场、被大家亲切地称为“小白菜”的志愿者中,也有许多是独生子女。从青少年时期被外界诟病太过“利己”,到成年后充满“利他”精神,别人看来可谓突兀的这种转变,在陈丹燕看来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发展。她以此为契机重新切近独生子女问题,继续采访了一批青年志愿者。
“我们这代人其实很想承担些什么的。承担的重量,对从小在父母与整个社会呵护下长大的我们来说,是很奢侈的梦想。”志愿者陈丽媛的想法,印证了陈丹燕长久以来的感受:当时代不断发展,人们对于物质生活的需求不再那样急迫和焦虑时,一种对精神层面的追求就会逐渐昂扬。“我们不可能从一个阶段跳到另一个阶段,一定是慢慢走过来的。志愿者的这种利他精神,还有如今我们在独生子女身上看到的许多精神层面的闪光点,也许是这代人在时代变迁中获得的最宝贵的东西。”在她看来,志愿者的利他精神,是在广泛教育的基础上,以及共同价值观的形成上,从人性善的本能中生长出来的。
一位只希望用“他”来指称自己的志愿者,在上海从事着体面的商务咨询工作。汶川地震发生后,他与合伙人、朋友载着满满两车药品,风尘仆仆赶赴四川,成为了“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的志愿者。陈丹燕对他的印象非常深刻,“平日里他经营着自己的事业,但他很清楚下一次如果遇到类似的事,他会立刻转身去做志愿者。”“你很难说整个一代人最真实的一面在哪里,毕竟一个人的真实都很复杂,而一代人的真实更难定义,你只能够到你所见的真实,然后用所有东西去写作。一个人不可能写出整个中国社会的真实,但所有真实的碎片,拼加在一起就是真实。”
这一次的写作,融汇着陈丹燕的慨叹和宽慰。她亲眼见证当年的那些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他们没有误入歧途,没有沮丧和颓唐,反而“用他们孤独的小手撑起了中国”。这些年轻人,是她眼中的“赤子”。
“这些素材故事不属于我,而是属于社会和整个时代”
在《独生子女宣言》诞生后的许多年里,陈丹燕曾多次遇到年轻的经理、记者、出版社的总编、科学家、医生、社会学家……这些迎面而来的年轻人对她说,少年时代看过你写的书,写我们这一代人的故事——他们是独生子女,是故事里外的孩子,也是如今与时代同频共振的大写的人。
围绕独生子女的成长为主线,陈丹燕发现,砍去一些枝节、保留了其中混沌、仍在成长的部分后,《独一无二》与《独生子女宣言》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体现出更为清晰的历史线性:从少年至青年,再至为人父母、在各个社会领域施展拳脚,在社会发展的每个阶段,独生子女从未如之前人们猜测那样“撂担子”,他们中的许多人以超乎想象的能力、韧性与善意,终究成长为社会的中流砥柱。
汶川地震后,陈丹燕曾经采访过赴灾区抢救危重病人的年轻医生吴志雄。2020年,她在华东医院院子里的大红抗疫英雄榜上又看到了这张熟悉的娃娃脸。新冠疫情暴发的第一时间,吴志雄就报名参加支援武汉的上海医疗队,成为第一批进驻收治重症病人的金银滩医院的上海医生。20世纪50年代的雷锋与80年代的赖宁,是吴志雄少年时代的学习榜样。很多年以后,吴志雄说,他还是觉得赖宁很好——这是他们这一代人无法被替换的童年集体记忆。与参与汶川救援的时候不同的是,吴志雄在2020年已经是一个资深的ICU医生,交谈中,陈丹燕欣慰地看到,他依旧持着悬壶济世的情怀,奋勇直前。“我感到幸运的是,我偶然认识了一个独生子,然后,我目睹了他成为一个上海的好医生。”
对于独生子女的观察与记录还在持续。2018年,陈丹燕偶然得知复旦大学发布了关于“80后”独生子女生活方式的跟踪调查报告,并因此联系和结识了这个年轻的调查团队:包括人口学教授胡湛在内,多位从事这个长期调查项目的核心成员,本身就是20世纪80年代出生的独生子女。
时隔22年,陈丹燕实现了写作《独生子女宣言》时的愿望——与当年的独生子、如今独生子女发展状况调查项目的负责人面对面坐下,跟他探讨中国第一代独生子女到底成长为怎样的人。在与胡湛的交流中,她发现,原来这一代人并未在精神构建上如当年他们的诞生那般“空前绝后、横空出世”,“中国的代际基本价值观的传承,即使在独生子女时代,在社会剧烈变动的时代,也未能阻隔和中断”。无论是个人主观的印象还是客观的调查数据,均清晰地描述了这个现象。
在他们身上,多年前的那些困惑和疑虑找到答案了吗?这个问题,陈丹燕曾多次向她的采访对象提出。“我觉得他们有一部分的困惑,是生而为人本就要面对的难题,这一点全世界的孩子都一样,每一代人都曾经历孤单、感受压力。”她说,“在中国经济高速发展,跃居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过程中,他们也会拥有特别的体验和经历,但这在日本、新加坡等国家的快速发展中也同样存在。把这些外在因素拿走以后,身为独生子女所带来的精神变化反而没那么明显。”
但她也清楚地意识到,当这一代独生子女渐渐来到中年时期,一种家庭关系的变化将会出现:父母行将老迈,对于他们身体状况的焦虑始终如影随形。“你会发现,这种焦虑其实是责任心的一种体现,但事实上如果父母健康出问题,身为独生子女很难同时照料老人、顾及自己家庭、又不疏于事业。”在父亲病重的时期,陈丹燕和家里两个哥哥每天沟通,安排探望、照顾和医嘱等事宜,也彼此安慰和分担亲人渐渐离去的惶恐与悲哀。她很难想象如果自己完全独立承担这一切时,会是什么样子。“在他们的生命历程中,迟早会遇到类似情况,他们会如何面对,会用什么方法来解决?”这是胡湛们即将面临的研究课题,也是他们无可避免的生命问题。
与虚构作品相比,非虚构的方式使陈丹燕能够跟随历史的缓慢脚步,持续跟踪这代人所展现出的新面貌。渐渐地,二十多年前的那一本书,已经生长为独生子女的人生印记,也将像一棵繁茂的树木那样,向着这一代人的生命史延续下去。陈丹燕说自己是幸运的,出生在社会平稳发展的年代,有机会能持续观察一整代人的成长,“若非如此,你根本没法静下心来把一本书的主题一点点地深入、一点点地改善,慢慢地把它做好”。在她眼中,这一代人在中国当代社会发展的进程中是非常重要的。有个插曲是,早在《独生子女宣言》诞生后不久,就有一家国际公司联系陈丹燕,想要买断相关素材专门供公司研发适合年轻人口味的产品,她断然拒绝。“这些素材故事不属于我,而是属于社会和整个时代,这是我必须替这代人保留的东西。”
接续着开篇的那句话,陈丹燕在书中写道:“马上,它就会决口冲向前方,它将冲出新的河道,奔向未知的远方,那就是中国的将来。”
未来已经到来。未来仍在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