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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鸿沟:网络时代文学经典化的挑战与机遇
来源:《上海文学》 | 房伟  2022年09月27日08:26

经过几十年发展,中国网络文学日渐繁荣,也在悄悄发生变化。目前这些变化,既有机遇,也存在着新的挑战。一是好作品少了,类型基本巩固,创新性降低,整体质量有所下滑,特别是在文学性上,具有鲜明文体风格的作家,不像前些年那么多了;二是作者队伍竞争更加激烈,年轻作家所占比重越来越大,新人“成神”之路越发困难,年轻作家的文风日趋轻松浅显,更具二次元特征;三是网络文学受到来自“新媒体”的挑战,特别是以抖音、B站等“短视频”为代表,这种挑战是全方位的,不仅是阅读层面,甚至也影响到了影视等艺术形式;四是网络文学主流化步伐在加快,各级政府对网络文学非常重视,各地网络作协纷纷成立,并将之纳入体制化轨道,很多网络作家开始尝试与传统精英文学接轨,出现了很多有“网络现实主义”风格的网文作品。很多网络作家在拥有平台经济红利的同时,也拥有了体制保障。这些策略加强了对网络文学的正确引导,也对网络文学经典化提出了迫切诉求。

任何艺术形式,当提及经典化诉求时,往往是原始形式发展到一定水平,得到了更多资源,也遇到“瓶颈期”的时刻。这种“瓶颈期”问题,既有内部的因素,也有外部的挑战。“经典化”可以使之与“旧有艺术形式”兼容沟通,也可使原始形式进一步“雅化”,提升自身品质,得到更多文化权力场域的认可。当下语境提及的“网络文学经典化”,也符合这个规律。令人反思的是,“平台红利”带来的经济利益与政治关注,没有使某些网络作家反思创作瓶颈,反而滋生出志得意满之态。他们不再抱有朴素创作心态,更没有对文字的敬畏尊重,而是有了“网络文学高人一等”的媒介优越感。这种“高等媒介论”也就成了自身“优越感”的证明。这种心态与十年前网络文学未被主流接纳时简直有天壤之别。甚至有网络作家抛出“网文不需要伯乐”“网文没有怀才不遇”等论调。网络文学真不需要“伯乐”吗?在他们看来,传统文学的“伯乐”是“迂腐无知”又“可有可无”的评论家,“挑剔专横”又“自以为是”的编辑。网络原生态语境之下,这两类人的正确定位,应是衍生性的“文字服务员”,而并非对创作指手画脚的人。网络作家唯一的伯乐,只能是“大众”。

然而,借助“平台”所获得的暂时胜利,不等于网络类型文学可以“一家独大”。目前“网络文学繁盛、精英文学低迷”的情况,某种层面上讲,是由于精英文学依然依赖纸媒,未能完全实现传媒介质转换导致的。不得不承认,网生语境导致的全民写作倾向,很大程度解放了文学生产力,特别是类型文学的资本潜力,也让传统文学体制的某些陈规陋习失去了用武之地。但是,这不等于说,网文不需要“伯乐”,只不过目前网络类型文学发展,更多依赖网站平台的力量,及政府积极扶持的政策投入。这些难道不是“伯乐”吗?没有强有力的网站依托,网文生产、传播、IP转化、版权维护等方面都会出现问题。那些站在全国数百万网络作者金字塔尖上的“大神”们,除了天资过人、勤奋努力之外,谁又敢说“网络文学野无遗贤”?数百万普通网文作者没有爆红只是“自身能力差”?如果了解近代百年间通俗文学发展史,就会发现,网络文学的蓬勃繁荣,也离不开政府发展“民族文化产业”的国家文学整体规划,离不开国家政策的开明远见和多元包容。①

即便针对“编辑”与“评论家”来说,目前全民写作基础上的网络商业机制,也已显现出了问题。最大的问题,即阻碍了网络文学经典化和创新机制的进步。当然,这并不是说网文编辑应回到传统文学编辑的路数上来,也不是说网文批评家,只能有传统批评的单一类型,而是指网文媒介的改变,不仅应带来新的文学传播方式,也应带来新的文学经典化模式。文学网站编辑的“哨兵职能”被弱化了。传统文学编辑(期刊和出版社)是文学权力持有者之一,他们掌握筛选作品的权力,也实际担任“培养作家”的职能。“编辑门”是传统作家必须跨越的门槛。编辑对作品的挑选、定位、引导、修改,会对作家创作产生巨大影响。比如,艾尔弗雷德·A·克诺夫公司的出版编辑戈登·利什,其对卡佛作品的删改和修订,甚至很大程度导致评论界对卡佛“极简主义”的趣味定义。传统作家对编辑“又爱又恨”,然而,这种情况在文学网站经营中改变了。文学网站的商业化,导致其CP(“网络内容供应商”)成分越来越大。一方面,网站字节的容量大大超过传统期刊和纸质书籍,它可让更多的作品被大众看到,这无疑增加了网站对作品的包容度;另一方面,网站的盈利性,也需要有海量作品撑起文本数据库。刚建立付费制度时,早期文学网站的竞争,很大程度取决于网站能争取到多少优质书稿,网站处理器能在技术上容纳多少字节的流畅阅读。因此,网站文学编辑,不再精心修改稿件,不再设置较高门槛,退稿量大大降低,只要故事还不错,就可签约上传,至于书能否火爆,要看作者的实力和运气了。编辑变为“文字服务员”以读者为中心,为作者创造相对公平的竞技场。但问题是,海量字节信息流,也造成了作者和读者的浮躁心态,不利于作家成长,及作品经典化。作品缺少塑形挤压,也缺少必要的筛选与打磨,甚至会让好作品缺少节制,变成超级冗长的“文本星云”,进而影响作品进一步的经典塑造,如影视转化、图书出版,在全球范围内创制优秀IP。虽然,文学网站依然存在大数据化筛选机制,也有类似的网文写作培训,但是,一方面他们被动地依靠阅读数据分析,太过依赖读者,缺乏对读者的引导;另一方面,即便文学网站有“月票榜”“粉丝榜”“强推榜”“新人榜”“阅读指数榜”等推荐,也有相应的培训体制,但其编辑权力大大受限,特别是受到资本影响,淡化了文学性,凸显了服务受众的功能。没有编辑在文学性上淘汰、选择、培养塑造的作品,文字表达能力愈发趋向“小白文”,文字粗糙且模式化,篇幅冗长,百万字篇幅已成较低字符量,有些作者的小说动辄上千万字,满足低龄阅读人群的偏好,巩固了资本利益,但对国民阅读与写作素质的培养,起到了破坏作用。本应在适龄阅读经典的青少年读者,将大量时间浪费在单纯减压式的快餐网文阅读。这在“九〇后”写手身上,表现得更突出。他们过分依赖快感模式,不再锤炼故事情节、锻造精彩细节、精心设计人物、不再花费大量功夫进行资料收集和研究,只是图多图快,吸引眼球,这对网络文学的长久发展,弊端很大。这种过分“贪多求大”导致的文类溃败,早有前车之鉴。比如,民国小说重镇《小说月报》的改组问题,就并非新文学作家“夺权”这么简单,而是与白话文读者水平提高之后,大量通俗小说水平低劣,贪多图快,包括后期“林译小说”的粗制滥造,引发了读者抛弃有关。②晚清民初的黑幕小说、狭邪小说、鸳蝴小说等通俗类型,也经历过“类型昌盛——大量粗制滥造——失去读者”的困境。这都是资本失去节制、过分追求文学衍生性导致的恶果。即便纸媒和网络传媒差别很大,这些情况也值得警惕。编辑作用的弱化,也是导致网文的文学性越来越差的重要原因之一。

其次,批评家功用的淡化。这也是近年谈论较多的话题。很多研究者对网文不屑一顾,斥之为“垃圾之物”,盲目排斥鄙夷,还有很多批评家,面对网络文学,原有的知识储备和研究范式陈旧僵硬,缺乏对新问题的敏感性与处理能力,不能对新文本做出有效研究应对,进而导致“失语”。传统批评家也是文学权力的表征。批评家引领大众阅读,帮助筛选作品,确立经典机制。网络传媒面前,这项功能权力也被分化,让位给豆瓣评分、网站弹幕、段评加章评这类“大众点评”。面对作品,谁都可以说上几句,不需要什么批评家。毫无疑问,这些举措加强了作者与读者的互动。但是,“粉丝化”后的评论,在利益类型化后,成为资本的融合营销策略。资本甚至使用“水军”等雇佣评论方式,造成某种热点评论。这种读者评论的负面影响,也值得深思。读者权力被无限放大,催生出无数“喷子型读者”与“跪舔型读者”。无原则的吹捧与无理性的抨击,都使得大众评论愈发充满狂气、戾气等负面情绪,反而削弱了普通读者要求深度理解作品的经典化诉求。相对客观中立、具有较高文化素养、促使网络文学实现经典化的批评力量,却被大大地隔离,甚至削弱了。纸媒环境下,评论工作大多由书评家、评论家和大学学者等精英引领(传媒纸媒也曾开发“群众评论”参与模式,例如上世纪五十年代,“工人评论者”郭开对《青春之歌》的批评)。传统通俗文学研究,也经历了作品阐释、作家论、文学史建构等环节,逐步挑选作家作品,深入研究,持之以恒地进行经典化工作,才共同造就了通俗文学的繁荣。如果说网络传媒语境下,传统评论方式应变得更多元化,那么,如何发挥传统批评的优势,如何引导“大众评论”走入良性轨道,最终找到适应网络传媒形式“经典化”的批评机制,这需要网络传媒的设计者与国家文化制度层面的策划者,进行更多的模式创新。将多元化的评论形式,引导入促进网络文学经典化的道路,也是网文持续发展的内在诉求。

然而,阻碍网文经典化的因素,也存在于目前的网络文学研究界。伴随着网络文学的繁荣,网文研究也在不断成熟,越来越多的学者,特别是青年学者,投身于这一研究领域。但近些年,网文研究也有两种不良倾向,一是完全的“断裂”态度,二是“纯技术化”的倾向。中国目前的网络文学研究,起自后现代思潮,理论方面的探索,主要着力点在后现代理论、传播学与产业学,对具体现象、思潮和作家作品的研究,还很不充分。主要研究思路也是文艺学式的,缺乏多学科的介入和整合,诸如现代文学研究、通俗文学研究、文化研究(特别是文化政治)、社会学研究等诸多学科,数十年来积累的范式、术语、知识,很大程度被“屏蔽”在网文研究之外。网络文学研究,似乎成了“天外飞仙”,是完全“断裂封闭”的领域。更有某些研究者,完全以网文研究为“新媒体”创新之物,割裂研究的联系性与历史性,忽略甚至蔑视其他学科传统对网络研究的有效性,试图以此主导创制出全新而激进的“高级研究话语”。这些倾向,在一些急于获得话语权的青年学者身上,表现得比较明显。与之相对应的,则是将网文研究“技术化”的倾向。这些研究者,热衷于技术术语的炫耀,企图以技术术语包装出一整套全新的、不可理解的“游戏化学术语言”,以对应产业对网络文学的资本定位,这无疑应该引发反省与警惕。

与此同时,网络文学的“外部研究”相对较发达(如数据整理、产业策略、传播特质等),但其“内部研究”则较为匮乏。数年前,评论家南帆就曾呼吁“加强网络文学的内部研究”(南帆:《网络文学:庞然大物的挑战》,《东南学术》,二〇一四年第六期)。虽然很多学者做出了大量有效的努力,比如,中南大学欧阳友权团队对网络文学的文学史建构,北京大学邵燕君团队对网络文学现场的持续跟踪,杭州师范大学单小曦团队“入圈——网文名作细评”项目,然而,依然未能完全改变网络文学研究薄弱、封闭的现状。因此,网络文学研究领域,也必须适应融媒体的特征,在“学科综合”与“方法融合”的基础上,不放弃对网络文学内部规律的研究,进而将网文研究与现有研究体系有效对接,促进现有研究体系的更新、扩大,也促进网络文学本身的经典化。

从以上分析可见,网络文学的发展,必须经由经典化过程,也必须有相应的创作、生产、编辑、评论等机制的模式创新。而网络文学的经典化,还有着更深一层的含义,即“通俗文学”并不能代表网络文学的“唯一”发展模式。这也牵扯到精英文学如何适应网生语境的问题。笔者曾经谈到,互联网语境下小说的“知识功能增值”“网络世界观”导致的“想象力”爆发,是当下网络文学为我们带来的新启示(房伟:《我们向网络小说“借鉴”什么?》,《文艺报》,二〇二〇年七月二十一日)。文学有了新知识体系、新故事类型、人物类型、时空观念与情节生产能力,这对中国文学而言,无疑是一件大事。网络文学的穿越、军事、玄幻、科幻、奇幻、国术、鉴宝、盗墓、工业流、末日、惊悚、校园、推理、游戏、洪荒、竞技、商战、官场、耽美等数十个类型与亚类型故事模式,标志着人们的生活形态与文学想象发生了巨大变化,这就是所谓的“故事红利”(夏烈语)。就这一点而言,中国网络文学的类型繁荣,对应对世界范围内的文学衰落,也有着参考价值。然而,正如晚清通俗文学的类型爆发,为精英文学“由传统转向现代”的变革打下基础(王德威曾以现代时间范畴为反思起点,提出“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的著名论断),网络类型文学带来的冲击,也最终会被精英文学吸收借鉴,比如不少严肃作家也在尝试借鉴诸多类型,探索新表现领域,如李宏伟的科幻小说《国王与抒情诗》,王威廉的科幻哲理《野未来》系列短篇,王十月的“末日废土”题材小说《如果末日无期》等优秀之作。

面对网络类型文学的挑战,精英文学的困境是双重的。一是外部层面,即传媒的转换问题。精英文学必须摆脱对纸媒的依赖,尽快实现融媒体状态下的功能转换。通俗一点说,文学期刊容量有限,纸媒相比竹简和羊皮卷,最大功能就是容量变大,人们可进行更丰富与复杂的文学活动。一本纸媒期刊,不过容纳几十万字,尚不及网络文学一部长篇小说的体量。体量小,很多好作品就无法展示,不能给读者更多挑选余地,“遗珠之憾”几率大大增加。更不要说,就阅读便捷度而言,纸媒与网络媒介,特别是移动阅读,更是无法比较。更深层的打击,还在于“传播辐射面”的大大缩水。纸媒价格高,印数少,传播慢,相比网络传媒而言,犹如大工业催生的现代纸媒对手工雕版与手抄卷的碾压,那是几千、几万订数与几千万、甚至上亿次点击率之间的对比。俗话说“酒香也怕巷子深”,对文学传播来说,“让更多人看到”是胜利的基础。某种程度而言,不是所有的网络文学写得都那么精彩,也并不是精英文学如此缺乏可读性与故事性,而是精英文学无法实现平台有效传播。一本好小说出版,开研讨会,报纸电视做专访,出新闻,在当今互联网社会,可能对书的传播贡献,远比不上抖音、豆瓣、小红书和B站。这些年很多严肃文学期刊都在进行互联网传播尝试,比如利用微信公众号、微博、抖音等宣传途径,再比如开发语音听书功能等措施。

我坚持认为,“网络”并不专属于“网络类型文学”,平台的胜利也不是最终文学的胜利。现有的“网络文学”形态,不是什么“天外飞仙”,它属于类型通俗文学范畴,也属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学科范畴。也许,不久的将来,网络将成为所有文学形态天然的平台。只有当“网络文学”退却了“网络”光环,精英文学与通俗文学真正在一个平台“平等竞技”,才能让“雅文学”与“俗文学”各安其命,各自找到发展的空间和地位,才能改变目前精英文学发展的困境。有关精英文学“网络化”的可能性,其实在网络文学发展初期就有过很好的尝试。新世纪初,网络文学曾被作为潜在的“先锋文艺”被文学界接受。严肃文学与通俗文艺合作,培养了第一批网络作家(如慕容雪村、今何在、俞白眉、树下野狐等)。先锋作家陈村很早就深度介入网络文学的生产流程,但他对网络文学的发展表示失望,认为“网络文学最好的时代过去了”,“我以为先锋的东西,并没有在网络中出现”。他也承认网络文学带来的全民写作有解放意义,但依然认为:“网络以自己的方式把文学推广到那么多人的面前,让这些以前不大看书的人,也去关心文学了。而要抓住这些人的话,就需要细致地以类型划分,就要跟传统文学分道扬镳了。”(邵燕君、李强:《“我以为先锋的东西,网络并没有出现”——榕树下艺术总监、先锋文学作家陈村访谈录》)陈村后来投入的“小众菜园”精英论坛,以及长篇小说《繁花》火爆弄堂网的现象,都表明精英文学面对网络也并非完全没有用武之地。而在“榕树下”网站前总经理路金波与邵燕君的讨论中,他们也坚持认为:“面向文学青年的榕树下模式的陨落和面向故事大众的起点模式的强势崛起,同纳斯达克崩溃这一偶然历史性事件密切相关。在起点模式雄踞网络文学霸主地位之前,中国网络文学是具有多元发展的现实可能性的。”(邵燕君、李强:《中国网络文学应该有类型小说之外的可能性——榕树下前总经理、果麦文化创始人路金波访谈录》)

商业化类型文学全面形成优势之前,网络文学其实也出现了不少有精英文学特质的优秀作品,如鲁班尺的《青囊尸衣》借助盗墓寻宝类型,展现出的拉伯雷般的狂欢想象力与现实讽刺力,纳兰天青的《陌生人》以惊悚题材写社会批判的激情,梦入神机的《黑山老妖》以玄幻类型对抗历史话语的勇气,雪夜冰河的《无家》对军事历史题材的思想突破,都令人印象深刻。可惜这些作品未能有效进入文学研究视野,也未能整合入起点模式形成的产业形态,很快就在“网文整顿”与“产业化”的双重挤压下销声匿迹了。随着网络文学发展,网络短篇小说虽然较小众,但影响渐增。它们有早期网文的后现代风格,将网络生存体验与先锋化短篇文本结合,表现出文学对抗资本收编的“文体变法”。例如,海归女作家七英俊的“古风小短篇系列”,及《变人记》《穿云》等精短网文。如何实现精英文学的网络化,这需要更多有识之士进行艰苦而智慧的探索,但我坚信,这一天终将到来。

另一方面,中国当代的精英文学,其自身发展也面临诸多问题。这里既有老问题,也有新问题。当下精英文学,特别是小说创作,深受上世纪九十年代影响,大多关注城乡差异、打工迁徙、都市体验、家庭关系、人与自然、底层经验等题材,故事类型创新性较弱,现实反映度差,尤其对互联网时代人们的现实体验反映不够。比如,近些年兴起的“临终关怀”“老年生存”等题材,出现了很多不错的中短篇,但这些题材没有真正成长为故事类型,也未出现有影响的长篇。长篇小说的乡土现代转型、家族叙事等模式,依然占据主流。现实主义、先锋写作、女性书写几类思潮,形成不同文坛占比。就作品转化而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主流精英文学佳作迭出,出版繁荣,几乎所有出名作品都有较好的影视或其他媒介转化,而当下精英文学,转化比率大大下降,更遑论游戏等新兴产业的转化。这与网络文学产业转化的“IP”融合策略相比,已大大滞后。同时,精英文学以体制内职业作家为中坚,青年写作正在变得“创意写作化”,很多青年作者都是“高学历文学青年”,经历同质化,现实感受力变弱,想象力的枯竭与经验的匮乏,导致阅读和写作趣味变得逼仄,特别是深受现代主义影响,缺乏与大众文化的兼容度,这也与网络作家队伍有很大差别。据《2021网络文学作家画像》统计,网文作家从年龄上来说,已迎来“九五后”时代,网络作家多以理工、财经、计算机、医学、警察、运动员等专业出身为主,职业覆盖种类达到一百八十八种(张恩杰:《〈2021网络文学作家画像〉发布:学霸众多,九五后占比最多增长最快》),甚至不乏工人、厨师、出租车司机、职业棋手、网红等背景。多种类职业背景和生活背景,带来了新鲜的人生经验和生命感受,这无疑都对精英文学的发展,提供了很好的警示作用。

其实,精英文学适应网络语境,不仅是突破自身困境的问题,也启示着在“雅俗互动”的格局之中,如何使得网络类型文学拓展视野,吸纳精英文学的优点,促进自身经典化的问题。刘师培在《论文杂记》中也说:“世界愈进化,文学愈退化,夫所谓退化者,乃由文趋质,由深趋浅耳……陋儒不察,以此为文字之日下也,然天演之例,莫不由简趋繁,何独于文学而不然!”(见任访秋:《中国新文学渊源》)文学愈面向大众,文字愈趋于浅近,然而这并非没有美学诉求,而是由俗言俗语入文,最终会有雅化的趋向,成为可选择的路径。从更长的时间段来看,即便媒介革命导致的文学转换,也必定走向“雅俗互动”结构——除非是文字消亡。在学者夏烈看来,文艺形态的雅俗之变,都有一个从低级向高级,从大众形态向精英形态的转移。低级形态更能符合大众口味,而“在新媒介平台之中,目前的低级文类,蕴含着巨大的文艺革命动能,更能展示新的艺术民主和自由”(房伟:《随夏烈察望网络文艺的趋势》,《博览群书》,二〇二一年第六期)。

也许,有一天,随着科技发展,融媒体高度发达,听、说、读、写的诉求,能将人类视觉、触觉、听觉及诸多感官高度集成并创制出全新艺术形式(如“意识艺术共同体”之类),那么,语言文字艺术、绘画雕塑艺术、影视戏剧艺术,都会产生颠覆性的革命性变革。但在目前的时间段内,特别是“民族国家共同体”与“人类文明共同体”还有着巨大差异的今天,文学艺术依然会担负起诸多使命,受到诸多场域的节制,不会单纯变成消遣娱乐,也不会拒绝“雅化”的诱惑,并依然会产生维护自身主体性的维模功能诉求。艺术场域凸显自身存在的“区隔性”,既是文化权力的表现,也是文化资本的深度诉求。特别是在文学艺术整体受到“短视频”挑战的今天,更是难以拒绝的选项。由此,网络文学的经典化,也必将是网文的选项之一。只不过,这种经典化不会简单以传统文学方式展开罢了。

“雅俗互动”的问题,落脚在网文建设上,也就是要在与精英文学的互动之中,如何推出真正的经典之作。例如,玄幻文学之中,我们尚未给世界文学贡献出独特的“世界设定”。北欧神话、中国上古神话、凯尔特神话、希腊神话等资源,孕育了中国玄幻网文丰沛的想象力。但是,如果用更苛刻的眼光来看,迄今为止,中国未诞生一个堪比托尔金“魔戒”世界的、真正有创新性的神话世界设定。我们的玄幻文学,更多利用拼贴组合,比谁更庞大、谁更繁复,而鲜有作者进行深入的哲学思考,也就无法保证个性独特的“创新性”。这些都与精英文化有关。王祥曾严肃指出:“这种世界设定的混乱状态,已经是网络文学走向全球市场的严重障碍。创造一个宏大、新颖、体系严谨的世界,需要作者具备宏观架构能力,需要对全球文艺经典进行深入研究,借鉴有益经验。”(王祥:《网络文学创作原理》)再比如,我们在末日题材美剧《行尸走肉》中看到编剧扎实的现实主义叙事能力,而很多中国类似题材的网络小说,都靠科幻噱头设定、华丽想象性场面及残酷的进化论逻辑取胜。《行尸走肉》没有电子游戏般的废土世界设定,却展现出“如果世界面临末日”的真实性逻辑,关注点在人类命运与人性变异,探讨宗教、种族、文化、阶层等问题在“末日社会”的可能性。这部全球现象级的电视剧,主题是如此严肃,这无疑得益于类型文学对精英文学的汲取与转化。这方面做得较好的,还有《西部世界》《沙丘》等影视作品。精英文学与通俗文学之间,没有天然的鸿沟,雅俗之间的张力互动,应形成有效对峙、效果平衡与相互转化,网络文学可以汲取传统文学的长处,传统文学也要反思自身,借鉴网络文学已有的经验,才能促进真正的文学繁荣发展的局面。

① 如建国初期对大量通俗类型文学的取缔整顿,一九八〇年代初“清污运动”对科幻文学的影响,都能说明问题,参见王秀涛:《城市文艺的重建(1949-1956)》(上海文艺出版社,二〇二一年版)等著作。

② 参见柳珊:《在历史缝隙间挣扎——1910-1920年间的〈小说月报〉研究》,百花洲文艺出版社,二〇〇四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