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后记:妖里妖气的故事
来源:《天涯》 | 赵焰  2022年09月28日16:07

我所在的城市,每临中秋,丹桂飘香,满城馥郁。傍晚在蜀山下散步,晚风无所来去,鸟啼此起彼落,花朵摇曳,香气弥漫,山水碎影潋滟荡漾,一直有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恍惚。这是我最喜欢的季节,熬过夏天的赤日炎炎,疲惫懒乏,此时清凉扑面,有劫后余生的明澈和清醒。桂花,是夏季热浪的否极泰来,有点像不谙世事的女孩,在经历了懵懂和躁动之后,突然幻变成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

我打小不成器,不懂得沉静和克制,又难逃三分浪漫和骚性——看电影最喜欢的人物,是《深入虎穴》里面的女特务;看书,最爱读的是《西游记》中的女儿国章节;最渴望见到的人,是《聊斋志异》中天真活泼的婴宁;最感到好奇的,是蛇蝎般狠毒的妲己长什么样?为什么柔软无骨的赵飞燕可以在人手掌中跳舞?

直到不惑之年,我才觉悟到,早年对于妖魅的憧憬,其实是对轻灵和自由的渴望,也是对庸常的不满和叛逆。日常生活一直是吃吃、喝喝、玩玩、乐乐,迎来送往,烟火氤氲,人不满足于此,有叛逆和超越想法实属正常。我喜欢“妖”,是因为离经叛道,也是对神秘和超自然的期望。

妖具有曼妙性,具有某种诗意;妖有暧昧性,是诸多界线模糊的体现。妖不只是跨越性别界线,还是善恶等诸多概念的超越。《山海经》里说上古有十位妖女,弱柳扶腰,美艳不可方物,可是法术通天,妖而不乱,妖而不冶,这是妖的至高境界吧?有更深层次的灵,超越现实的羁绊。中国文化出自农耕,模糊务实,亦步亦趋,有时候不免呆板拘谨、非白即黑,缺乏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妖,以幻想弥补了自身的不足,亦庄亦邪,伸缩性更大,有更弹性的边界,有更广阔的空间。自《诗经》开始的中国古代文学,包括唐诗宋词元典明清话本小说,我最喜欢的,其实是唐传奇,元气饱满,豪迈爽朗,激情四溢,充满人世间的快意恩仇。宋传奇与唐相比,幽微深邃,阴柔隽永。二者各有各的魅力:阳刚,有阳刚的大气,阴柔,有阴柔的曼妙。

年届五十,我在业余时间里一直尝试着深入宋朝,在以梦、想象和迷宫的方式构建长篇小说《宋刺》的同时,有意识以松弛淡然的闲笔,写作另一种系列《宋妖》。如此方式,也是“一阳一阴”吧?除了内容的“别意”之外,让我尤其注意表达的,是传统故事中的现代性。诸多传统故事的再好,若无现代性,等于咀嚼别人嚼过的馍,满嘴都是老蜡的味道。从贴近的角度来说,现代性就是不“隔”,让现代人不感到幼稚和简单,不是“死而复生”还是“借尸还魂”,以更为细致的视角发掘幽微的人心,发掘生活的机趣,寻找有况味的,甚至荒诞奇谲的故事。世上诸多留存,包括文字和绘画,时常让我们目睹一个木讷、笨拙、迂腐的古人,孰不知古人也跟现代人一样,不仅拥有欲望,拥有丰沛而独特的情感和灵魂,还是幽默的、风趣的、狡黠的、诡异的。这一组故事,就是基于这样的初衷,或许它不是深刻的,却是有意蕴的;不是离奇的,却是有趣味的;不是灵动的,却是隽永的……好的小说,一定是“知天命”的,更接近于风行水上,或者是老树深潭里,或者是几株野花于风雨飘摇中的浅唱低吟。

文字是一条开满花草的小径:既可以指向和到达某个目标,也可以用来漫步,或者转而深入自己、观照自己、平复自己,给自己以希望和支撑。从本质上说,它既有出发的使命,也有回归的意义,提醒你意识一些本原,意识到生命形式不仅仅是作为人,也可以作为花鸟虫豸、草木尘埃而存在。人到中年之后,我越来越喜欢的,是与这个世界保持静观的姿态,不是身处其中,而是从容冷静,以我为本。我喜欢的写作风格,不是化简为繁,人为地增加唠叨、琐屑和低俗,而是单纯、悠缓、自得,既具有东方的智慧和灵动,也带有西方的哲思和无畏;既有见怪不怪的淡定和洒脱,也暗藏着执拗和灵性……在我看来,气息即风格,腔调即层次,态度即境界,唯有一览众山小的从容,才会让气韵深入到文章之中,深入到文章的字词句中。我希望的好文字永远带有自由性,举重若轻,自然而然,草长莺飞,叶舒花开。东方文化,一直有着物老成精的传统和趣味,若是有一种写作,可是一直陪伴你,充实你,启迪你,让你直面、忘却、体恤、提升的话,那么,这样的文字,于人于己来说,都是一种功德和机缘。

扎入邃远的深潭也苦。岁月湍急,湖海飘零,时光诡异,各种因缘与造化,左右着世事的变化。这三年的疫情肆虐,更是让时光变得漫长、艰险、乏味、破碎,也变得荒诞和不真实。心情腐烂的同时,只能以更多的埋首伏案,来逃避诸多的暗黑。当有一天我懵懂而迷茫地抬起头来,长吁一口气,从传奇的寒林枯枝中走出之后,没想到体验后的各项健康指标都大幅“滑坡”。我不由苦笑,这是多年来妖魅之气倒逼进入身体的结果吗?也许,频繁地“出入”阴阳两界,身体和心理都会有明显的变化和感受,诸多界线早已不是那么分明了。

某一个周末,我又一次驾车去了徽州。春天的江南淫雨霏霏,我不喜欢下雨,可是我喜欢听雨声淅沥的声音,喜欢雨中风景的朦胧意味。在一个残垣断壁的老祠堂里,刚迈过门槛,就见到左上方的旮旯里有一个硕大的蜘蛛网,上面蹲伏一只如婴儿拳头般大小的蜘蛛,正怔怔地看着我。我感到毛骨悚然,彼此对视,像现实对历史的凝视,也像历史对现实的回望。那时太阳正穿出云层,一缕阳光从天井的侧斜方射进来,直直地照在蜘蛛网上。蛛网晶亮,蜘蛛玄黑,越发显得诡异了。我蓦然一惊,想到我们还是有相像之处的:它结的是生命之网,我结的是文字之网,我们都是以时光为代价,作茧自缚,期待化蛹为蝶的那一刻。生命也好,文字也好,真的具有轮回的意义——你若是静心思索,就会明白,有些文字根本不是写出来的,而是天造地赐、融会贯通,得以接受某种暗示,只有抵达、接近和融化,方能出的来的。就如同蚕,在嚼食和消化了蚕叶,又吞没了绵长的时光后,才能吐出晶莹的丝来。

是为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