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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穷处,云起时——《水落石出》的行为美学
来源:十月(微信公众号) | 赵坤  2022年10月09日09:18
关键词:《水落石出》

关于结尾对文本的赋义功能,汤显祖对戏曲的点评通常也适用于小说。比如画舫笙歌般的“度尾”和骏马收缰似的“煞尾”,不同收束形式的赋义差别,会直接影响小说的气质。照此标准,刘汀的新作《水落石出》属于非典型的“煞尾”,主人公梁为民最后的动作,是掸掉人生前半程的烟灰,“他右手的食指不由自主地变成了一指禅,继而反应过来,暗自一笑,那根手指轻轻一弹,把刚刚燃尽的一截烟灰弹到空中。卷烟的纸烧着后,则又是另一种味道了。”虽然锣音未消,有言无尽的意味在空中浮动,但半生坎坷的梁为民,已经学会举重若轻地将人到中年事事哀的情绪,随烟灰一起弹掉了。

这需要多么强大的消化能力。幼童时期,身为八十年代初的农家男丁,梁为民因为性别优势,曾被过继到当村干部的大伯家,可不久后大伯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他被原路退回。高考前,他刻苦读书,期待知识改变命运,但天资和背景都不够好,只勉强上了个职专。回乡行医,因为早年过继事件的情感后遗症,出了医疗事故,被迫离开家乡。迈入新世纪,他又凭一腔热血投身电脑配件行业,渴望被时代红利覆盖,却最终淹没在中关村的海量铺面里……。他似乎有过机会,似乎又没什么机会。赤峰农村的出身背景无数次地限制了他关于未来的想象力,他甚至从未意识到乡村传统和时代生育制度会怎样纠缠自己的一生。他也曾受到历史和现实中那些传奇成功者的鼓励,在时代的口号声中,寄希望于个人奋斗。但职高的天花板教育并没有带给梁为民思考复杂问题的能力,他唯可依凭的只有一点直觉和社会经验,这也决定了他遇到的问题和解决的方式都很江湖气。比如职高同学小胡给他牵线的校用投影仪项目,原本可以一次性解决他的小公司危机,并顺带办妥和女友小霞的婚事。但小胡因为陷入桃色纠纷,直接影响了老梁的生意,为了避免全副身家毁于一旦,梁为民暗下了决心,只要对方肯收他的投影仪,他甚至愿意拿命搏,“他知道今天是一场硬仗,虽然不知道到底会怎么打。他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当老头说出二十杯酒二十台仪器的时候,他知道,今天的事成了,至于成了的结果和代价,那是明天考虑的事儿。”为一线生机,梁为民付出了巨大代价,他的下体在这次事件中被严重冻伤,虽然费尽心力结了婚,却永久性地失去了绵延子嗣的婚姻功能。对一个曾经深受“过继”事件伤害的中年男性来说,陷入乡村伦理的无意识结构或轮回宿命已经无法概括他的悲剧性,和生殖功能同时被阉割掉的,还包括他对人生、未来的血脉期许。显然,在现代社会里,单薄的梁为民们没有任何抗击“事件性”暴力的能力,身体和尊严是他们这类没有容错资本的阶层最后的筹码,除此之外,他们无可倚重。当肉身被市场货币化、被社会等级化,阶层的社会身份在被指认的同时,也宣告了有限选择权的丧失。

也因此,消化掉这一切的梁为民,消化的动作也构成了“日常英雄主义”维度上的行为美学。在经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计划生育、高中职高教育分流、电子信息技术革新,以及教育、养老和医疗的产业结构调整后,梁为民在时代的洪流中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历史中间物身份。人到中年,当希望的海水慢慢退去,命运逐渐水落石出,他开始接受了喝廉价啤酒、吃苍蝇馆子,住郊区民建房的老北漂生活。尽管他尴尬的人生和他尴尬的生计一样,都不大足与外人道,但他已经与生活达成了妥协,“工资不高不低,活儿不轻不重,用他朋友圈里的话就是‘一切刚刚好’。如今,他已经过了对生活有高要求的阶段,不要早也不要晚,不要多也不要少,刚刚好就是最好。”显然,没天赋、没背景、没抱负、没机遇,也没多少剩余时间的梁为民,欣然接受了命运潦草的涂画。这里有他纯良的人本性,有根须扎于民间的包容力,也有重新面对生活真相的能力。比如他无法接受莆田系医院利益优先的行医原则,“割个假痔疮,骗点儿小钱,他没什么心理负担,可把一个肝部的囊肿非说成癌症,还要开刀治疗,结果把人治死,这的确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范围。”又比如他确定自己无法生育,便放手让妻子小霞离开,独自回到那个仓鼠笼套般的生活,辛苦赚钱,供养子侄辈。“他没有孩子,但这三个侄子,仿佛就是他亲生的儿子。这些年来,他赚的钱主要都花在他们身上。”梁为民不是知识分子,他无法对生活进行深层次的判断,他也不可能会有超越世俗的精神生活。他只能在乡村或民间寻找支撑自己余数人生的基础逻辑,也就是民族集体无意识里的亲族责任,和乡村古老而朴素的血缘秩序。而他节节败退的、余数不多的人生,也在血缘伦理中得到了治愈,“过年时,那三个侄子会端着酒杯说:大伯,祝您新年快乐,万事如意,谢谢您这么多年对我们的照顾。他连干三杯酒,头脑微微晕起,心里涌出一波温热的浪。”正是这些既消耗他又滋养了他的乡村宿命,将他与生活的关系重新焊接了起来,在怨乡和恋乡的双重情节中,生长出坐看水穷处的行为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