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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节满满的佳作——为孙甘露《千里江山图》做笺释
来源:《海上思南》 | 祝淳翔  2022年10月20日09:21

在翻阅孙甘露长篇小说《千里江山图》之前,已从不同渠道陆续读到一些评论文章,如王纪人、毛尖、祝勇、张新颖、来颖燕、王春林和俞耕耘等等,他们立足于各自的阅读经验,分别做有深入浅出的生动阐述,令读者对本书从故事情节到思想境界均产生了大致的印象。

有几位评论者不约而同地指出,小说的语言简洁清晰,叙述密度很大。尤值注意的是,小说花了很大力气试图还原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如毛尖写道:

外滩华懋饭店,世界大旅社,四马路菜场,北四川路桥,邮政大楼,南市老城区,法租界公董局,跑马总会,公益坊,顾家宅公园,天津路中汇信托银行,茂昌煤号,工厂酱园,肇嘉浜,小木桥,朱家角镇,淀山湖区,珠沪县道......小说涉及几百处地名,全部能在地图上被标记出来。这些地名集合起来,上海就有了自己的五官四肢,鲁迅、冯雪峰、陈赓去过的水沫书店、辛垦书店,孙中山到过的扆虹园,贴着《海外鹃魂》海报的浙江大戏院,挂着玛琳·黛德丽大头像的大光明大戏院,这是陈千里陈千元董慧文们的上海,他们要守护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守护这个世界里的咸菜、什锦菜、狮子头,他们要跑在特务前面为这个世界遮风挡雨,他们对这个城市的爱,让他们毫不犹豫。

并说这种爱堪称“爱的最高形式”。

平心而论,这或许未必是虚构艺术的最高境界,然而西谚有云:“魔鬼藏在细节中。”加西亚·马尔克斯说:“真实永远是文学的最佳模式。”(《番石榴飘香》)作家王安忆也说:“素材的真实性会提供编织情节和人物的条件。对此,作家偷懒不得。”(《小说岂能胡编乱造不讲“考据”》,2014年4月24日《文汇报》)下面谨从个人经验出发,来给这部小说中的匠心独运处做一些粗浅的笺释工作。

/ 一、《海外鹃魂》/

起初,我看到“豆瓣读书”关于本书的介绍,故事发生在“1933年,腊月十五”,第一章《骰子》里写这天上午9点35分,小说人物卫达夫来到浙江大戏院,看到海报里说下午三点将放映金焰、紫罗兰主演的《海外鹃魂》。既然有这样具体的时间、地点,我便利用上海图书馆“全国报刊索引·中国近代报纸全文数据库”查了一下,发现那天(公历1934年1月29 日)的浙江大戏院并没有放映这部电影,而是《蛮女裸舞》以及电影《巴黎血案》。其实,在小说正文之前,印着“一九三三年新年前后”,那么这里的腊月十五是指1932年的腊月十五(合公历1933年1月10日),回过头再查《新闻报》广告,浙江大戏院当天下午真的在放映《海外鹃魂》!孙老师在写这一段时,想必是做过功课的。毋庸讳言,这也是本书带给我的第一次精神冲击。

/ 二、陶小姐 /

小说第3章《陶小姐》,在四马路菜场上的图书馆(即工部局图书馆)保存书库内秘密开会的一众党员被投入监牢,在提审的间隙遇到了舞女陶小姐,似乎是个热衷于看书的舞女,临出狱时还不忘对凌汶显派:“我也很喜欢看小说的呀。徐枕亚你认识吧?他跟我跳过舞的。”印象里徐枕亚为人古板,未必去过舞场,这里只能认为是小说人物在吹牛。有意思的是,这位陶小姐在书中并非可有可无的角色,在后面的多个章节中,都出现了她的身影,有时作用显著。当读到小说第11章《远方来信》里的对话可知,凌汶趁着陶小姐即将要释放,利用帮她整理衣物的机会,将要紧消息及时传递出去。至于陶小姐为何入狱,小说中是以主角陈千里与弟弟陈千元对话形式告知读者的:

“军法处为什么要抓她?”

“好像是得罪了什么人。她说是个开银行的,别看只是个银行老板,背后撑腰的吓死人。她一开始不肯说下去,凌大姐就激她,最后她说那个银行老板的哥哥,是南京的一个大官,连财政部都是他们家开的。

她说,那个银行老板看上了她,她跟他好了,但是她后来想嫁给他,她只是想做小呀,她说,可他坚决不肯。

“她后来就要挟对方,说她怀孕了,说她要到报纸上揭露这个事情,所以人家就把她抓进了看守所。他们只是想让我清醒清醒,她就是这样说的。很快她就被放出去了。”

通过这闲闲的几句对话,熟悉上海近代帮会史的读者当能明了,原来这位舞女也是有原型的。她便是南京国民政府财政部长宋子文的弟弟宋子良(曾任中国国货银行经理)的情人张小姐。翻看《上海文史资料选辑·第54辑·旧上海帮会》,原法租界巡捕房特级督察长薛畊莘笔下透露了她的最终结局:

一九三四年,宋子良同上海维也纳舞厅张姓舞女发生关系,怀了孕,女方向宋要求一笔十万元津贴,宋不允,双方纠缠不休。宋请杜处理,杜在法租界老北门大街中汇银行大厦召见该舞女,她一到即被四保镖劫持,用汽车送到吴淞口外,连同胎儿一并葬身大海,俗称“种荷花”。

/ 三、假画掌故 /

小说第7章《赛马票》里易君年提及一段假画掌故,说金先生最爱明四家,梦想得到一幅仇英的画作。一天,有人带着仇英的小画登门求售,金约定日子,特地约了一位行家,一起鉴赏。到了那天,此人果然拿画上门,那行家观摩了一阵,说画是假的。金先生当然不收,客套一番后,礼送出门。行家也兴辞离去。金先生觉得奇怪,令人跟着出去,只见那行家在门外街上拦着来人横竖要买。下人回来报告,金先生大怒,第二天让人捎话给行家,要么卖给他,愿意加价一倍,要么从此别想在上海滩混了。正说着,被聪明的陈千里一口道破:“那幅画是假的。”果然,它是“行家自己画的”。

这个故事也是有原型的,似并非陈千里口中“故事像是从《笑林广记》里偷来的”。实见于陈定山《春申旧闻》中的《地皮大王程霖生》,为张大千设计赚程霖生事:

大千......闭门作一大画,长二丈四尺,署款石涛。装潢之,熏灼之,既旧,乃使书画估某客携之,往售霖生,且告之曰:“必索五千金。”客往,霖生以为真天下第一石画矣,乃叹曰:“五千金吾不吝,但必得张大千来鉴定,吾乃购也。”立命驰车接大千。大千至,略一睥睨,即日:“伪耳!”某客气索舌结,目数视大千,大千扬扬若无睹,且抨击之曰:“某山气弱,某树笔弱。”霖生谢客曰:“先生休矣,吾不能以五千金购一假石涛也。”某客不知所对,悻悻卷画出门而去,去即驰往叩大千之门,则大千已在室矣。见客大笑曰:“客有言乎?趣无言!明日更往见霖生,但言张大千已买此画矣 !”客悟,迟数日乃往见霖生,见但抚手曰:“嗬,嗬”。霖生问:“客何为?”客曰:“无所为,但张大千已买此画矣 !”霖生大怒曰:“张大千欺我!”又问:“彼价几何?”客曰:“四千五。”霖生曰:“我倍之,必得乃已 !”客固有难色,曰:“容缓商之。”旋复命曰:“大千云前日失眼,后细看乃是真迹,今为大风堂瑰宝,固非万金莫让!”霖生立以万金署券得大千赝画。

按程霖生(1885—1943),安徽歙县人。曾经的上海滩“地皮大王”,北京西路丽都花园、南京西路常德路及以东三十几幢花园住宅,均曾为程家房产。1927年至1929年,上海标金市场涨落极大,遂做起标金投机,欲操纵上海黄金市场,后来受到孔祥熙、宋子文官僚资本集团的倾轧,又加时局不稳,地价跌落而破产。晚年以变卖家藏古玩字画度日。

1929年4月28日,程霖生家藏的八十件石涛精品画作,曾在上海国货路(今普育西路)新普育堂举办的第一届全国美术展览会上集体亮相。则张大千以假充真的故事应在《千里江山图》小说内在时间之内。虽说陈定山《春申旧闻》最初的发表时间为 1950年代,但我想易君年作为古董书画铺老板耳闻这则画坛掌故,当在情理之中。

/ 四、萧伯纳名言 /

小说第 12 章《旋转门》提及华懋饭店通向朝外滩的大门口,侦缉队长游天啸见到一堆人拥在那里,中间“站着一个洋人,不停打着喷嚏。这洋人穿一件古怪的褐色厚毛衣,上面繁星点点”。此时作者忍不住插话,称该洋人是“在世最伟大剧作家”。后文特务头子叶启年则进一步指出,说此人前两天在香港的大学里演讲,“煽动学生闹革命”,有一句妙语:“一个人在二十岁不参加革命,到五十岁就会变成老傻瓜”。按这洋人即英国伟大的剧作家萧伯纳。此事可参见鲁迅《伪自由书·颂萧》:香港“路透电”所传,在香港大学对学生说的“如汝在二十岁时不为赤色革命家,则在五十岁时将成不可能之僵石,汝欲在二十岁时成一赤色革命家,则汝可得在四十岁时不致落伍之机会”的话,就知道他的伟大。

但是叶启年紧接着却说萧翁篡改了这句名言,并补充道:“我年轻时自然也读了些书,据我所知,那句话是个法官说的,他向别人解释说,年轻时自己要是不革命,那是没良心,可到老了还闹着要革命,那就是个傻瓜了。”

受好奇心驱使,我特地搜检一番,发现与之类似的名言版本极多。如杨绛《我们仨》书里曾转述钱钟书的话:“一个人二十不狂没志气,三十犹狂是无识妄人。”实引自王筠《教童子法》:“桐城人传其先辈语曰:学生二十岁不狂,没出息;三十岁犹狂,没出息。”这句话在周作人《立春以前》书有两次引用:一见于《关于教子法》;又见于《十堂笔谈》。再如王小波《盛装舞步》:“一位法国政家说过这样一句话:一个人在二十岁时如果不是激进派,那他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假如他到了三十岁还是个激进派,那他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以及周国平《灵魂只能独行》:“一个人如果在十四岁时不是理想主义者,他一定庸俗得可怕;而一个人如果在四十岁时仍是理想主义者,他又未免幼稚得可笑。”至于叶启年提到的法官,估计是指近代法国行政法学家 Anselme PolycarpeBatbie, 他 在 1872 年 曾 说:“Celuiqui n'est pas républicain à vingt ansfait douter de la générosité de sonâme; mais celui qui, après trente ans,persévère, fait douter de la rectitudede son esprit.”译成中文大概是:“二十岁还不是理想主义者的人会怀疑自己心灵的慷慨;但三十岁后仍坚持不懈的人应怀疑自己的心智是否正直。”

/ 五、老方绝笔 /

小说第17章《茂昌煤号》提及陈千里去老方牺牲的地方寻找线索,发现在横弄堂的墙角有一个字,“那个字很可能是老方用血写的,他自己的血。那是个未写完整的‘山’。他立刻就明白,老方在向他暗示内奸的名字。”正如陈千里想到的,这是在揭露叛徒崔文泰。

这个桥段令我想到金庸《射雕英雄传》里,“江南七怪”之一的南希仁中毒临死之时回光返照,用手指写“杀我者乃十......”十者,乃是杨的起笔,却被郭靖误会成黄。金庸设计此桥段成功地促使郭靖与黄蓉产生误会、发生隔阂,令故事急转直下,一波三折,引起无数读者对于郭黄此后的命运走向生出诸多焦虑。无疑是一处妙笔。而在孙甘露笔下,主人公陈千里以其惊人的洞察力,一眼就看出内奸是谁,也就没有让烈士濒死时耗尽最后一丝气力所发出的信号白白浪费。作为一本英雄主义题材的小说,这么设计当然是恰切的。

/ 六、黄泥墙水蜜桃 /

小说第27章《小桃源》,汽车在南市老西门一带缓缓前行,叶启年开口说道:“这一带以前叫黄泥墙,咸丰年间种有三百多棵桃树,结的蜜桃色如颊晕,甜美至极。插根麦管一吸,满口甘香,手指上就只剩下一层桃皮。可惜早就绝种,如今空余其名,连龙华浦东的桃子都敢说是黄泥墙。”黄泥墙水蜜桃在当年很有名,许多文人都有记述。如陈伯熙编《上海轶事大观·物产·水蜜桃》(泰东图书局1924):

水蜜桃为沪中著名佳果,相传为露香园遗种,故以西城产者为良。花色平淡,果实较小于他桃,皮有朱点如噀血,俗称满天星,亦称洒金桃。及时成熟,浆甘于醴,入口粘唇不解。十余年前,城内有黄泥墙桃园最著于时,园设今文庙相近处,拓地数弓,植桃百余株,每届麦浪晴和时候,游人纳小洋二角,即可饱餐无禁。枝头硕果密如繁星,任客摘取,惟不得怀之出外耳。园中结茅为庐,兼卖座供茗,为憩息之所。惟其树自铲枝接种,须越五载而结实始美,顾后园主不耐栽理,日就荒落,虽树颠濯濯,而游观者仍应时络绎而来,乃预购市中凡品,分列诸几案间,伪称宿夕蒂落者以欺客,客亦莫能辩也。今该段地价日昂,园址数易其主;武陵旧境,已无问津之途,而桃林多移植城南龙华一带,风味亦迥不逮昔矣。

名报人海上漱石生(孙漱石)《退醒庐馀墨·谈水蜜桃》(原载 1935年5月17日《金钢钻》)亦写及:

桃子各地皆有,而上海之水蜜桃,昔最著名,以汁多如水味,甘如蜜,故以水蜜名也。水蜜桃产于黄泥墙桃园,主人卫氏,耕读世家,精植物学,栽培合度,每年结实累累,桃熟时门常如市,尝刊有《水蜜桃谱》行世,谓桃上有红色鹅毛管圈者尤佳。无如世事沧桑,光宣后是处人烟日盛,地价日昂,不特种桃不敷开支,抑且园中空气窒塞,各树有日就憔悴之虑,乃决意辍种,将园址改建市房。而水蜜桃遂只龙华有之,黄泥墙者已不可得......

又见薛理勇主编《上海掌故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 1999)“黄泥墙”条:

私人园林名,初建年代未详,原为一卫姓人家的菜园,占地约二十余亩。约清代中叶,卫姓者从顾氏露香园中索得水蜜桃种,移植菜地中。咸丰时这里已植桃树三百余株。为防他人窃取水蜜桃,卫氏即在桃园四周筑以土墙,故被叫作“黄泥墙”。当时露香园水蜜桃已绝迹,故“黄泥墙水蜜桃”闻名于世。光绪中期之后,由于城内人口激增,城市环境不宜于水蜜桃生长,且这里已处闹市,地价猛涨,黄泥墙桃园遂分块出售给他人连为住宅和商店。清末民初,黄泥墙北临的半段泾被填平为蓬莱路,临近的小河也先后被填平,桃园因水源被断而荒芜。1925 午无锡匡仲谋等人集资购下余下的黄泥墙空地,建为国货市场,即蓬莱市场。黄泥墙最初范围约相当于今蓬莱路的南面、学前街的西面、永宁街的北面、中华路的东面。

看来小说作者更多借鉴了掌故辞典。

整部小说读下来,只发现两处瑕疵,好在并不影响故事进程。其一是本书第2章《龙华》中,游天啸将一本《特务工作之理论与实际》新书带给穆川。按,此书为中共叛徒顾顺章于 1933 年 6 月下旬(据该书自序里“在短短的二三十日之内,写成十余万言的著作”,及落款时间为 1933年7月20日)在南京写的,则在本书发生时间内(1933年1月10日至2月12日),尚为一册未来之书。其二,第25章《贵生轮》里一处,写叶桃“还托人给他捎书、杂志。《共产党宣言》《远方来信》《布尔什维克》,还有她喜欢的涅克拉索夫诗集”。此处“《布尔什维克》”指 1927年10月创刊的中央机关报,准确刊名为《布尔塞维克》。

总之,《千里江山图》是一本烛照现实、细节满满的革命现实主义佳作,可谓久违了的“红色新经典”。它似乎遵循了法国新小说派的叙事法则,注重对物的纯客观描绘,同时借鉴了悬疑小说的一些元素,却完全不能将之视为普通的惊险小说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