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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历史的思辨与想象 ——关于长篇小说《千里江山图》的笔谈
来源:解放军报 | 贺绍俊 孙甘露  2022年10月26日08:33

 

贺绍俊:《千里江山图》(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4月)是宋代画家王希孟的一幅青绿山水画卷,被誉为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它的真迹珍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当孙甘露决定写一部反映革命年代中共地下党艰苦斗争的小说时,想到要以“千里江山图”作为小说的名字,一定是从这幅古代名画中找到了与他所要讲述的革命故事之间精神上的共通性。于是,孙甘露在小说中绘就了一幅关于革命历史的《千里江山图》。

小说将我们拉到了八九十年前的大革命时期,1933年初的大上海。往前推十多年,中国共产党在这里诞生,并以上海为中心,将革命的火种引向大江南北。但此刻的上海却是春寒料峭,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工农革命处于低潮,革命的重心逐渐从大城市向南方农村转移——这也是中国革命的一次重大战略转移。《千里江山图》讲述的故事便与这次重大战略转移有关。孙甘露只是讲述了其中的一次秘密行动,但这次秘密行动是如此惊心动魄。最终,陈千里带领大家出色地完成了任务,真是水到绝境是飞瀑,无论多么可怕的绝境,也阻止不了一个革命者勇往直前的决心。

然而孙甘露并不是在讲一个传奇,更不是在编织一个神话。他是鲁迅先生所期许的“在高的意义上的写实主义者”。一方面,他以非常生活化的场景,真实呈现了陈千里及同志们所面临的危险和困境。另一方面,通过缜密的分析和准确的叙述,他令人信服地描写了革命者们是如何以自己的机智和勇气与敌人周旋,从而克服了一个又一个难题的。孙甘露出色的小说叙述能力再一次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他收敛起自己的精神想象力,就像一名地质勘察员或历史记录者,特别在意叙述对于客观真实的还原度。这不就是“在高的意义上的写实主义者”应有的姿态吗?然而,孙甘露并未止步于真实呈现一个闯出绝境的故事,而是要进一步探寻革命的本质和革命者的灵魂。他所讲述的故事发人深省,十来位忠诚的革命者在白色恐怖的上海,尽管所有的行动都处在敌人高度监视的状态下,尽管身边还暗藏着潜伏的内奸,但他们竟然圆满完成了任务,这真是一个奇迹!这是革命创造的奇迹,是革命激活了人民内心沉睡的火山而喷发出的岩浆。这也就是革命的本质。今天的读者一定会惊叹这真是伟大的奇迹,但对于革命者而言,这就是他们进行革命的常态。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为此付出了生命,令人肃然起敬。他们来自不同家庭,干着不同的工作,但用上海地下党负责人方卫平的话说,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愿意为党的事业牺牲一切。”孙甘露非常集中地表现了他们的这一共同点,从这里能够窥见革命者的灵魂。在孙甘露绘就的“千里江山图”里,融入了革命者的身姿和灵魂,融入了革命史的一路风雨。

孙甘露:我想以《千里江山图》这个题目来写一部小说,大概有近20年时间了。真正出现写作的契机,实际上是在一年多前。20世纪30年代初,党中央从上海转移到瑞金的秘密行动,在我看来和这个书名相契合。因为从上海到瑞金的直线距离,大概就1000多里地。但在当时是不能这样走的,它必须绕到香港,从上海、广东汕头再回来。历史上的交通线是这样的,这样走的话就是3000里行程。《千里江山图》的故事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展开的。

1949年全国解放的时候,我父亲随部队南下到了上海,我母亲也是在那个时候来上海的。我出生在上海,一直就在这里生活。我离开上海时间最久的,大概就是到北京去开会,20多天;其他情况都是五六天或十几天,没有长时间地离开过。我在上海的好几处地方都居住生活过。因为我父母在世的时候,我们家随军,跟着我父亲一会儿到这儿、一会儿到那儿,因此我对上海有一个非常感性的、直观的了解和认识。书中写到的很多地点,对我来说太熟悉了。关键问题在于,我需要把自我的经验和历史的材料聚拢起来,使它变成小说的一个部分。这实际上经过了漫长的考虑。

我觉得关于历史的想象也好,历史材料的运用也好,它不是一个越来越多的过程,而是做减法——怎么样越来越精粹。《千里江山图》最核心的东西讲的是一种信仰的选择、理想的坚守:人们到底是怎样看待他所坚持的信念和道路的?这是对革命历史叙事的思辨和想象。

近百年来,中国社会的沧桑巨变,中西古今思潮汇聚,那些风云际会的时代传说,那些风华绝代的人物事迹,以及那些画面斑驳的历史影像,作为秘密战线斗争故事的背景,令人无限遐想。我们有责任去思索历史洪流中那些鲜为人知的瞬间、那些艰难的非常时刻,想象那些仁人志士的身影如何从晦暗未明的生活场景中逐渐浮现出来,如何迈入那些决定性的时刻,最终成为义无反顾的勇士。

我十分注重对历史素材的运用,使其成为情节发展的内在动力,使环境和人物更为紧密地相互依存,而非单纯地陷入考据式的遐想;从情感出发理解理想信仰在怎样的情境中影响和规范了人物的行为和最终的取舍;从纯粹性的角度看待人物的精神活动如何内嵌于意识形态含义中,避免空泛的说教;从具体而微的历史进程出发,忠实于长程线性逻辑,而非脱离生活经验陷于奇观式的炫技和展览。在准备这部小说的日子里,我获得一个契机,重新认识近代中国的历史,重新认识中国文学的传统,重新认识外国文学的影响,重新认识到自己的局限性。

一次对隐蔽战线的回望,也是一次返乡之旅,一次对未来的展望之行。通过小说的叙事旅程,我回溯时代的风貌,通过街巷、饮食、视觉和味觉唤起乡愁和城市的记忆,唤起对奋斗牺牲最深切的缅怀,对大变革时代的拥抱和体悟。我脑海里清晰浮现旗帜飘扬、时钟滴答,一切都迫在眉睫,普通的年轻战士,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充满危险的旅程。

这部小说涉及了上海、南京、广州3个城市,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视作一个故事的上卷,如果未来有下部的话,还有一条隐含的复杂线索也许会在武汉这座城市展开。彼时,这幅画卷才会完整地合拢吧。当然,那是另一个故事了。这个故事发生的时代已经逐渐远去,那些隐姓埋名的烈士,那些以假名或者代号出生入死的烈士已经长眠地下。缅怀他们,记述他们的事迹,使其传之久远,这是我创作这部小说的初衷。江山千里绵延不息,田野上、城市间劳作的普通人今天擦拭汗水时,当会心怀感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