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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小青《家在古城》:古城之变的艺术深描
来源:文艺报 | 王 晖  2022年11月02日09:14

作为小说家的范小青,其关注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苏州这个有着2500年历史的中国文化名城。从上世纪80年代至今,她先后写下了《裤裆巷风流记》和《城市表情》等长篇小说,艺术呈现以苏州古城为原型的城市今昔变迁史。手握五彩笔的范小青新近出版长篇非虚构作品《家在古城》,又一次聚焦千年名城苏州,以有别于其惯习的虚构手法,真实真切真情地深描这片令其反复咏叹、魂牵梦绕的魅力土地。

美国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等人曾提出过“深描”这一概念,即相对于仅仅描述人的外在行为本身的“浅描”,“深描”更注重探讨和展示人的外在行为背后的意识、动机和意义。在我看来,《家在古城》即是范小青以非虚构方式对苏州古城的一次超越外在形貌、颇具思想内涵和非虚构精神的深探。

“深描”首先体现在作品以“我”的视角,通过大量的场面与细节呈现出基于非虚构性的亲历性与现场感,表现了小说家非虚构叙述的独特审美气质。对于苏州,范小青可谓长于斯的“土著”,与其所描述的对象之间几乎是没有“违和感”的零距离接触。《家在古城》的出版恰逢苏州古城保护40年纪念时间节点,全书分为“家在古城”“前世今生”和“姑苏图卷”三个部分,以时空交错的全景式叙述,将极具文化遗产风韵的苏州古城的地理、历史、经济、文化、城建、生态等和盘托出,大有百科全书的意味。作品对城市发展肌理进行了详尽的田野调查,从一个点——同德里开始,逐渐渗入其间、拓展开来,形象化梳理和演绎历史正说与传说中的苏州古城世纪变迁发展史。第一部分“家在古城”将写作者自己曾经生活过的民国建筑街区的今昔之变,儿时追忆与当下时空穿越汇聚一体,激活了物、事、人、情,展现出一幅沧桑绚丽的苏州古城风情图画。第二部“前世今生”则主要再现对苏州多个典范名人故居(老宅)的保护、修缮、开发和活用等,重点描述钮家巷3号“状元府”、费仲琛故居、墨客园和潘祖荫故居等的前世与今生,并由文庙、藏书楼和全晋会馆等引申出对苏州“崇文重教”城市风格和社会风尚的叙说,鲜明凸显了苏州古城厚重的文化价值。第三部分“姑苏图卷”沿三个路径展开:一是叙说“平江路”,即主要写基本延续唐宋以来苏州城坊格局、不可复制的古城根脉——平江路古街。重点讲述自2002年开始的“平江路风貌保护和环境整治工程”所取得的“整旧如故,以存其真”的成功经验,譬如形形色色的桥与古井、重新开通的张家巷河河道、干将路的得失褒贬等。二是对姑苏繁华第一街“山塘街”之“山塘历史文化保护区保护性修复工程”的往事追忆与现实观照,描述政府及专家以“渐进式、微循环、小规模、不间断”模式,抢救、修复、保护包括“苏州城外最大建筑群”玉涵堂以及刺绣评弹等在内的山塘历史与人文遗存。三是叙说最具苏式生活的老阊门、南浩街、西中市、观前街、盘门和葑门,以及以东吴大学旧址为代表的经典近代建筑、苏州老厂房等古城典型今昔景观的当下样貌。这三个部分的叙述无一不是遵循作者“我”的采访调研路径进行的,“我”出现在所有重要现场,读者仿佛是在跟随作者一路同行同观同感。

“深描”还表现在作品叙述的格调与通行的报告文学有所不同。应当说,《家在古城》的题材足够宏大——苏州古城的前世今生,寓意足够深刻——中华文明的渊源、新生、承传与复兴。但其叙述却是娓娓道来、接地气式的。譬如第一部分对于同德里和五卅路的叙述,即加入了大量作者“我”及其发小、同学、邻居街坊极富家常意味的现场互动,显示出以毛茸茸的“小历史”演绎宏伟壮阔“大历史”的叙述格调。历史叙述的“宏大叙事”,多是记录重大历史性政治经济文化事件、领袖或精英人物的言行。当然,也可以以一斑窥全豹,用草根、民间性世俗化事件和细节来演绎历史,显示出充满生活质感的“小历史”。《家在古城》再现了诸多与作者联系较多的人物,譬如张爱萍、徐老师、徐阿姨、朱依东、胡敏、朱军、谢孝思、高福民、史建华、王仁宇、徐刚毅、高虹、殷铭、王金兴、姜林强、范总、尹占群、阮涌三、李永明、平龙根、朱兴男、吴晓帆、张凉和徐文高等,他们是作者的老邻居、老同学和老朋友,或者是老专家、老领导、古保委工作人员及街道干部等,甚至还谈到作者自己的母亲和外婆。对于有着2500年悠久历史的苏州古城来说,可以言说的内容和角度非常多。作者选择了一个特别的视角切入,即从自己曾经生活居住过的“同德里”和“五卅路”两个蕴含古城历史和典范建筑意味的街区讲起,逐渐将古城话题由点到面地延展开来。这样,就使得“小历史”的叙述落到实处,使得由这些普通人所构筑的“小历史”折射出时代变迁的“大历史”,也使得作品在“我”的亲历式和见证式的叙述中凸显出非虚构真实再现客观现实的基本品质。

在作者细腻的笔触描绘下,苏州古城的代表性街区、建筑、人物和事件得以生动呈现,特别是其中有关古城改造的叙述,尤为深入细致,将政府、居民、企事业单位等各方因素的应对和解决巨大难题的同理心和责任心生动叙写出来,包括以“消灭”千年马桶为中心的“城区居民家庭改厕工程”,对同德里同益里等具有民国特色的街区宅院进行“修旧如旧”的整治、留住文脉和人脉的“松动”活化保护利用等在内的典型案例的重点描述即是如此。这种再现熔铸着作者的生活经验和情感寄托,既是由童年记忆开始的对乡愁的重拾与感怀,也是立足当下对古城所做的“惊鸿一瞥”和“蓦然回首”式的重新发现。这种发现不是一个外来采访、观察者的纯粹理性的观照,而是一个久居其中的“土著”对自己深爱土地执拗的情感性探寻。

当然,尤其难能可贵的是,这种乡愁重拾和情感性探寻,并没有一味地为家乡所讳,而是通过种种的“深描”体现出无处不在的颇具哲理的反思性。与小说专注于以“呈现”写人世有所不同的是,《家在古城》体现了作者主观考察与情感表达的“讲述”占据主体地位。这里的“讲述”有各种方式,其中最为显明的体现为文中较多出现的“画外音”,即表达作者思想、思绪和感悟等知感交融的非叙事性话语。这种“讲述”的意义,一方面在于引领读者把握作品所叙述的基本内容;另一方面也在于宣示作者对于再现对象的理性认知或情感态度。在文中,作者对于苏州古城保护所作的“理性的爱”的评价无疑有着特别之处——“苏州是理性的苏州,无论是领导、专家,还是普通百姓,都非常理性,有时候头脑会发热,但是也会冷静下来,不会一味地狂热下去。这种理性,这样的冷静,是建立在对待古城的态度上的,对古城的敬畏、对古城的热爱、对古城的责任,使得所有的决策者、建议者、执行者,甚至旁观者,都始终如履薄冰,始终如临深渊”。“无论他们是不是苏州人,是不是苏州籍,他们的目光,他们的念想,都和苏州、和苏州古城紧紧地相依在一起。”对于古城的未来,作者的思考则更为深入和严肃——“今天,我们所保护所修复的,都是我们的先辈留给我们的,而身处今天这个时代的我们,适逢时代变革发展,除了保护好古迹,今天的我们,又能给我们的后人留些什么呢?留些什么既有地域特色又有时代特征还有文化含量精神价值的东西呢?”作者此处的话语实际上已经涉及到以古城建筑和街区为代表的文化遗产的继承,以及在此基础上的文化创新问题。这样略带忧虑的发问极具现实感和前瞻性。因为古城保护绝非单一事项,而是浩大的系统工程,涉及城建、环保、规划、美学、历史、社会学、心理学、文化学等。《家在古城》以其浓郁的反思性告知我们,以苏州古城为代表的历史遗存需要古为今用,在保护中传承、在传承中保护,在既苏式又新式的生活中赓续文明血脉。应当说,作品当中的这些“画外音”亦是以创作主体的感知体认为前提,并非小说式的婉转曲折表达,而是直抒胸臆、直陈利弊、直言不讳,以此尽显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人文关怀与责任担当。

除却虚构之外,《家在古城》在结构和语言等方面所呈现出来的小说式表达的灵动与可读性无疑是十分显明的。这自然得益于作者的小说家身份及其对于此种文体数十年历练的炉火纯青。从这个角度观之,这部非虚构作品所凸显出来的跨文体品格,在当下的非虚构文学序列里无疑散发着别样的光彩。当然,小说家范小青在《家在古城》当中努力遵循着非虚构的叙述原则,以较多的纪录性文字再现或者还原现实或历史时空里的人、事、景、情,显示出强烈的现场感与纪实性,给予读者身临其境般的沉浸式体验。譬如第一部分以较大篇幅再现的作者与街道领导、居民等的“双塔街道座谈会采访实录”,作者与被访者的提问对谈,作者与环卫工人乔师傅的对话;第二部分作者与高虹、潘裕达的对谈实录;第三部分作者采访香洲扇坊张凉、朱兴男夫妇的对谈实录,作者有关“山塘街”的各种思绪观感等。

历史文化遗产是注释历史最好的“活字典”——这是《家在古城》里面的金句。作者通过对苏州古城前世今生的再现,也已经达到了以非虚构文学的方式“注释历史”的目标。或许,这正是《家在古城》的文献价值所在。作品中大量的文献佐证和数字数据足以证明其“用事实说话”的理念和诚意,也完全可以看作是其文学价值的一种精彩加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