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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的城》:有一种气质叫钢铁气质
来源:文艺报 | 石华鹏  2022年11月11日14:34

罗日新53万字的长篇小说《钢的城》(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7月版)似一块砖头,手感沉甸,“搬”着读完后,这份沉甸感转移到心绪上来。

如小说的名字一样,这是一部重量感十足的小说。

题材上的重量。小说聚焦钢铁工业领域,写临江钢铁厂在时代转型中的生存沉浮,写重锤声响、钢花四溅的火热炼钢场景,以及炼钢人搏击命运风浪时的人生百态。整部小说从始至终都被一种巨大的钢铁撞击的铿锵之声笼罩。钢铁的锻造、巨型设备的运转、炉火的气焰,让这部小说有了一座钢铁厂般的重量感和力量感,也为乡土叙事占绝大版图的中国文学增添了钢铁工业叙事的重要一页。

题旨上的重量。小说不仅为我们搭建了一座纸上的钢城,复活了1990年代国企厂区工作、生活的岁月记忆——主人公祝大昌有一句感人的话:“离开临钢十年了,但我只要一做梦还是梦见临钢。”——更重要的是,小说还为我们与一群在命运改变中被淬火锤炼的钢的人和钢的灵魂相遇,提供了一个现场感、真实感十足的艺术文本。表面上看,在巨人般的钢铁设备和震耳欲聋的锻造声里,肉身之人显得渺小甚至无力;其实不然,《钢的城》向我们昭示和验证着一个朴素真理:人的精神韧性堪比钢铁一般。开掘人身体里的钢性,成为这个小说一个颇有重量的题旨。

百年老厂、钢铁制造业的庞然大物临江钢铁厂不堪历史重负和时代重压,在改革中几次沉浮、几次起落,改革不仅意味着一批一辈子甚至几代人都生活、工作在钢厂的钢铁人不得不离开这里。对这批与钢厂血肉相连的人来说,辞职、下岗、分流就是一次血与肉的剥离,其痛楚不仅来源于与过去安稳热乎日子的一刀两断,还来自于对未来生活的一种不安和恐惧,无法预知和把控的明日生活是否能应付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重担和生存压力。活宝、赖子、叶老实、毛仁银、刘胜利以及祝大昌、祝国祥、易国兴、俞钢等这批人,他们昨天在国企的炉火前锻造优质的钢铁,明天他们就要到自己命运的炉火里锻造自己了。

这些辞职、下岗、分流的钢铁人最后都有了不错或过得去的人生道路,小说的故事设置和人物塑造都在展示这种结局出现之前的漫长挣扎和奋斗历程,支撑这群人走下去的是钢铁厂生活留下的特殊“遗产”,如基因一样携带在他们身上的一种独特气质——钢铁气质。

小说在上部结束、下部开启之时,要为临江钢铁厂改革失败承担主要责任的总经理易国兴“败走麦城”离开厂子那一刻开始反省和自责时,作者描述道:“要不是迎头被花圈(有人为泄愤在易的房门口摆放花圈)暴击,易国兴绝不会说这样的话,他是经营钢铁企业的,个人意志里早已有了钢铁的气质。”易国兴执掌大厂临钢,事业心强,大权在握,眼里只有效益没有人,七万人让六万人下岗,钢铁气质在易国兴的性格和行为里表现为钢性十足,他刚愎自用,刚毅果敢,杀伐决断干净利索。但是,如果钢铁气质仅仅表现为刚的一面,那么太刚则折,易国兴的失败根源即在此。

钢铁气质不仅表现为刚的一面,还有柔的一面。真正的钢铁气质,是柔中含刚,刚中存柔,刚柔互用,刚柔相济,不偏不倚。应该说,小说中最具钢铁气质的人物是祝大昌。祝大昌辞职之前做到了临钢厂的班子成员,他性格中有很强的钢性,踏实为公,敢闯敢干,仗义执言,他的“钢”与易国兴的“钢”相碰,各自损伤,祝大昌只得离开临钢下海创业。祝大昌性格中还有柔的一面,他心地善良,心胸开阔,事业发达之后,对落难的易国兴和自己曾经的“对手”,也是多方照顾,嘘寒问暖。祝大昌的成功,应了曾国藩的名言:人不可无刚,无刚则不能自立;人也不可无柔,无柔则不亲和。这句话也是对钢铁气质的最佳解释吧。

说到小说主人公祝大昌,也顺带说说小说作者罗日新。福楼拜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那么,我们也可以说,祝大昌就是罗日新,至少祝大昌身上有罗日新的影子。他们生活经历一样,有蒸蒸日上的大事业,性格里也有典型的钢铁气质。只不过罗日新为他的小说人物祝大昌设置了一个悲惨的结局:祝大昌的事业因弟弟的赌瘾而导致破产,事业归零而待重新出发。现实中的罗日新商业成功,宽厚朴素,衷情文学,被称为小说界的一匹黑马,以一部厚重之作《钢的城》为自己的文学人生立下一块碑石。在没有知道罗日新的文学履历之前,从小说叙事的成熟度和语言的准确生动上,我就可以判断出这匹黑马在没有称为黑马之前一定有过漫长的文学之马的训练与奔驰。

钢铁气质在祝大昌的好兄弟们活宝、赖子、叶老实、毛仁银、刘胜利等人身上也一直留存着,生活在长江边的他们,“答码头”的江湖气和钢铁气质融汇在一起,下岗潮中你帮我我帮他,互相帮助,走出艰难。他们身上的钢铁气质表现为朴素的话语和行动:“生活总会好起来”,“办法总比困难多”。闯荡江湖多年之后的祝大昌回到临江,最亲近、最交心的还是这帮钢厂兄弟们,一次久违的聚会之后,作者动情地写道:“尽管多年不见了,他们身上的钢气铁味也少了,但做人的脊梁还都是挺直的,依旧保持着炉前出钢一样的爽快和磊落。”

小说除了浓墨重彩地成功塑造了易国兴、祝大昌、俞钢等钢厂三代代表人物形象之外,还有几位配角式的小人物虽着墨不多、出场次数有限,但借助点石成金的文学笔法,他们却也极尽生动和好玩儿地在小说中“活”起来。毛仁银和夏君均是如此,类似的小人物点缀在庞大的小说工程里,赋予了小说活力、趣味性,甚至深刻的社会性。他们既是文学人物画廊里的新形象,也是一部出色的小说对读者的意外馈赠。

我最初拿到这部小说信手翻阅时,看到小说写的是国企转型改革的故事,应该说这是一个时代的社会问题题材,有时候社会问题应该由社会、政府来解决,而不是小说来解决。所以我有些担忧,小说能否跨越一个重大障碍:如何将一个宏大的社会问题转化为一个艺术问题。事实证明,我的担忧有些多余,小说家罗日新比较完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小说虽然写了大量的企业在1990年代改革的详细内容,但落脚点在人上面——钢的人和钢的灵魂,写这群人的日常流年、爱恨情仇、人生百态,写他们身上永远舍弃不了和成为自己命运主人的钢铁气质。如此,小说的艺术性和艺术价值便成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