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嫌疑年代》:呈现日常肌理下的人性细节
来源:《长城》 | 朴竣麟  2022年11月27日21:10

盘墨短篇小说《嫌疑年代》由《绵密南国》和《少年有轨电车》两部分组成,叙述的是叙述者“我”也就是谷太白成年和少年时期的两个故事。可以说,这篇小说以很短的篇幅,选取日常生活中几个看似极为平常的片段进行叙述、呈现,试图折射出更多对于当代现实与人性的深度思考。

《绵密南国》书写的是谷太白参加工作之后发生的故事。“绵密南国”是谷太白最喜欢的饭店“六合饭庄”的一道菜的名字。在“绵密南国”中,盘墨设置了两条叙事线,一条是与张菂的相识与交往,另一条则是与孔庆开工作和私下的交流。在这两条叙事线中,六合饭庄和氏璧包间以及“绵密南国”这道菜都有出现。谷太白与张菂在酒局上相遇,由于张菂的气质与谷太白的前女友刘安妮极其相似,谷太白被张菂所深深吸引,关系也逐渐升温。当谷太白想把这种关系更进一步发展的时候,张菂却拒绝了谷太白。另一个人物孔庆开则是谷太白的好友,在两人所在的国企进行改革之后,孔庆开成为谷太白的直接领导,起初谷太白是“有些窃喜”的,而两人的关系起初也是极为融洽的,谷太白“能感到一种掏心掏肺的真诚”,而当谷太白离开孔庆开的部门之后,孔庆开和谷太白之间有了隔阂。

《绵密南国》中的几次叙事情节转换都发生在酒桌上,而且所有的酒局都发生在六合饭庄的和氏璧包间,每一次酒局饭桌上都会有“绵密南国”这道菜,谷太白与海教授、辛教授和张菂的微信群名也叫“绵密南国”。实际上,“绵密南国”作为穿插这一部分的线索,早已经不仅仅是一道简单的菜品,它已成为象征着谷太白作为一个成年人需要面临的酒局以及人际关系的一种隐喻性符码。在这两种关系中,谷太白都曾用过让对方猜测“绵密南国”食材的方法,而张菂和孔庆开做出的反应也是不同的。作为朋友的张菂,认真地猜测“绵密南国”的食材,并为了自己曾是办公室主任却猜不出食材而感到不好意思。而作为多年好友,如今是谷太白领导的孔庆开,一开始对于猜食材这件事极尽敷衍:“猜什么猜?好吃就行呗。”后来,又是在有李总的饭局上借题发挥,试图用“绵密南国”让谷太白难堪。在这一部分的结尾,谷太白分别用“绵密南国”隐喻了这两种关系:“海姐,你想多了,绵密南国只是一道菜。”张菂就是张菂,自然无法替代刘安妮,而二人的关系也止于朋友之间。“好的连哥,我懂,茄盒和绵密南国是两道菜。”谷太白和孔庆开也终究会隔阂,再无开始的朋友关系。城市里成年人复杂的人际关系掩藏在貌似稀松平常的日常化文本叙述中,借助读者生活中随处可见的“酒局”,切片式地折射出对于人情世故、人性以及对于当下人生活状态的深刻思考。

《少年有轨电车》则是以少年时期谷太白的视角,讲述一个少年为了去大连看有轨电车,独自登上亲戚家长途大客车“逃学”的故事。它虽以少年的视角,却涉及到更为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大客车是谷太白姨姥家的,而资金来自二舅在工地意外去世的赔偿款,由姨姥家的几个舅舅共同运营。“看有轨电车”来自谷太白与发小巧朋的争辩,“巧朋只有在有轨电车这档子事儿上有发言权,因为除了他,我们都没见过”。因此谷太白暗下决心一定要去看一次有轨电车。在大客车上,躺在车尾的谷太白一直偷偷对前面的木春霞和谷美丽进行观察。谷美丽是谷太白年少时憧憬的对象,“美丽”这个名字便是谷太白由于不知道其真名而私下取的,木春霞是大客车的原主,由于出过交通事故将客车卖给了姨姥家。老舅虽然有大客车驾驶证但是没有驾驶经验,因此让木春霞带着老舅驾驶大客车。谷太白在客车上看到了大连的有轨电车,经历了在客车上的一夜,还在翌日傍晚客车没油的时候和老舅在寒风中步行十里路去买油。当谷太白回到家中的时候,并没有像预想中一样受到父亲的责罚,而是被放了一马。“有轨电车”是少年谷太白进城的原因,象征着生长在农村的少年对于城市这一异质空间的深切向往,而当谷太白终于来到这座城市工作生活的时候,有轨电车的功能性已经完成了一次转变,谷太白对于有轨电车的向往也有所弱化,成为一种“心理补偿”——“我常常远远看着它驶过,却很少上车。”

《少年有轨电车》这一部分,主要是关乎少年的成长,父亲放他一马便是看出了谷太白的成长,也是关乎“城”与“乡”的交流与冲突。《少年有轨电车》虽是一个进城的故事,却与传统的“进城叙事”不同,对于城市的描述仅仅是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有轨电车的火花,而当第二辆电车路过大客车的时候,少年谷太白也仅仅是想“借着亮光看看他俩到底在干啥”。电车和城市给少年带来的新鲜感转瞬即逝,如同小说结尾所言:“一切都是记忆的惯性使然。”姨姥一家的经历也暗示了对于“进城潮”的反思。四舅和二舅一样死在工地,而且有传言称“那些沙子都来自老家的河流里”。时任县委书记的小舅子垄断了故乡河沙的开采权,挖沙的机械将老家的河流挖得千疮百孔,也反噬了想要进城的年轻人。在这一部分里,盘墨在叙事中借助一个最终进城的少年的视角,反思“乡”对于“城”的向往和“城”对于“乡”的戕害。

表面上看,《嫌疑年代》中的情节都趋于平淡,全文几乎没有爆发过直接的冲突,“几乎无事”,也没有设置悬念这样的手法。但是,对于人性与现实的理解都隐藏于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情节肌理之中。这样的设置其实更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让读者有共情感,因为文中涉及到的酒局或是旅程,发生在每一个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当中。同时,这样“平淡”的叙述又弱化了小说中的情节因素,能够更加冷静、理性地剖析现代人的人性和生存状态。在《绵密南国》中,谷太白与张菂和孔庆开两条叙事线中都未爆发过激烈的冲突,将现代成年人的人际关系隐藏在文本当中,留待读者在进入文本的过程中慢慢体味。而《少年有轨电车》中的关于成长、关于“城”与“乡”、关于少年视角下的人际关系更是埋藏在细节之中。在反映“城”与“乡”关系的过程中,作者盘墨并未如传统的“进城”叙事一般,依靠设置城市人和乡村人的冲突来体现两个地理空间的异质性,而是从一个来自农村的叙事者的角度,进行一种自发性的流露。例如谷太白父母对于谷太白未来能够“进城”的期待,又如在看待木春霞和谷美丽不明不白的关系时,谷太白疑惑“已经到市内纺织厂工作了的美丽,按说已经是个准城市人了,怎么还会搭理木春霞这样的农村人呢”?又如少年的争论中,发小巧朋因为见过大连的有轨电车,因此在一众少年中拥有了一定的话语权。盘墨从精神内核出发,将更为深刻的折射与思考隐藏在看似不起眼的文本肌理当中。小说中两部分不同叙事方式的选择,也使得文本在平淡中更加贴近现实。在《绵密南国》中,作者设置了两条叙事线,两条叙事线在小说中并行,且秉照一种严格的线性时间顺序进行,仅仅是借助谷太白在酒局上对张菂的讲述中插叙了一段谷太白与刘安妮的过往。这样的叙述方式更符合叙述者的身份:一个成年步入职场的谷太白,对于工作、生活和爱情都是冷静、理智的,因此叙述中也是清晰线性的。与之相对应的是《少年有轨电车》中的叙事。这一部分的叙事线充满了碎片性和不确定性,开头便从“我”进城之后讲起,又跳回到上车时候自己的行动和心理,以及姨姥家买大客车的经过。在大客车离开大连后,又插入一段对于自己对大连有轨电车向往的原因。在《少年有轨电车》的结尾,谷太白讲述后来姨姥家、谷美丽和自己的经历时,叙事又转而清晰有条理,一如《绵密南国》中成年谷太白的口吻。碎片化的叙事更符合回忆的特性,也因为少年的视角而变得更加贴合。

在《嫌疑年代》中,盘墨将对于人性和现实更深层次的思考,埋藏到看似“平淡无奇”的日常化叙事中。《绵密南国》中成年人的工作、友情与爱情,《少年有轨电车》中的“城”与“乡”和少年的成长,无一不是当今社会每一个人都曾面对的真实情节。而其中所折射的对于现代社会和生活的深刻思考,值得深思。从一定意义上讲,短篇小说写作的意义、方法和角度都至关重要。叙事的目的,就是要将形而上的东西转变成形而下的呈现,把内在的精神、灵魂的东西彰显出外在的东西,把心灵的探寻转化为审美的叙述。而短篇小说这种文体,或者说,这种叙事艺术面对存在、生活和人性的时候,对一个写作者的精神性和技术性都具有双重的考验,需要对现实、人物有着更加严谨的把握。因为优秀短篇小说的诞生,一定是现实或存在世界在作家心智、心性和精神坐标系的一次灵动,其中必然蕴籍着作家的经历、经验、情感、时空感、感受力,以及对于现实的虔诚与激情。而当他将这些寄寓在一个故事之中或者几个人物的时候,他不可避免地建立起一种全新的有关生活的结构,这其间,更需要有作家对时代、生活、现实的拳拳之心。在这里,盘墨做出了自己踏实的努力。

值得一提的是,这两篇短篇小说是盘墨先生的处女作,对于一个成名多年的诗人而言,这种转身虽谈不上华丽,但足见其胆量和魄力。连诗人都拿起笔来写小说了,是不是分行的文字已容不下诗人内心丰沛的情感了呢,抑或是火热而纷繁的生活激起了诗人更多更饱满的表达欲望呢?

我想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