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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汀印象记:一棵树当空飞行
来源:《长江文艺》 | 李宏伟  2022年11月27日21:27
关键词:刘汀

设想一粒种子,飞鸟衔着它,振翅穿过长空,却在吟唱时,一不小心掉落下来,落在清苦之地。或者,这粒种子只是顺从时令,自然落在被生就的清苦之地。那里要么风大天寒,要么风大天旱,茫茫荒野上,裸露的石头占去大半地界,其余的沙土地上,生长着柔弱又顽韧的草芥。它们努力把根钻入地下,汲取贫薄的营养,但在凛冽之风劲吹的艰难时刻,不忘互相扶持,支撑下去。这粒种子落在它们中间,得到它们让出的位置、营养,它们一代代枯萎与腐烂的身躯,甚至积攒出它最大的滋养。

种子入土生根,芽苗挣出来,它观察草的世界,学习草的生活。它或许不完全明白清苦,但早早地体会到,清苦给予的伤害。为了尽可能抵御这伤害,它将根不断往下扎,身躯不断往上挺。时日推移,这棵草的个头、视野越过摇摆的群草,逐渐看清这片土地的面貌,等它反应过来,已经不自觉地,长成了一棵树,有了茁壮的模样。这棵树听说过风送来的一只天鹅的故事,但他知道,自己并不是那样的奇迹,就算经由飞鸟搬运,它仍旧是一粒草的种子。长成树,纯粹是这草的内部,本身就蕴含着这样的能量。而它,只是因为对此意识得早,只是因为它的根扎得足够深,只是因为其它草对它无言地支持,甚至默默地牺牲,才成就今日的形态。

这棵树没有太多的时间为此惆怅、叹惋,它生出站得更高、看得更远的念头,尤其要把现今站立的地方看得一清二楚。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去远方。它明白,需要找到更肥沃的土壤,更宽广的天地,才能够继续向上生长,才不枉是一棵树。它不想再吸食清苦中本就不多的养分,不想自己相对庞大的形影遮挡稀缺的阳光。身边的草听说它的想法,无不赞同,它们认为是树就要飞行,它们不想限定住它。更重要的是,如果它真的飞行、离开,对其他正在冒出头的芽苗来说,将是多么有力的示范。它们借助风的呼啸,摇摆着身子,嘶吼着嘱托:去吧,带着我们的记忆,这样当你飞行时,会有人同时听到我们的声音,懂得我们的故事。于是,这棵树用尽浑身的力气,忍住撕裂的疼痛,将自己拔地而出,向空中飞去。为了飞翔,它的每一根枝条都摇摆不已,如同划开波浪的船桨,每一片树叶都奋力振动,如同一群小小的翅膀。枝条与树叶哗啦啦的声响,被风送往四方,如同一群嘴巴里的吟唱。

设想这样的一棵树,设想这样一棵当空飞行的树是一位作家,他的名字叫刘汀,他是我的朋友。

刘汀是棵树

知道刘汀很早。十多年前,微博兴盛,不时上去刷刷,有一天系统推荐“刘村长”,《布克村信札》作者外,还认证是人民大学出版社编辑。那时毕业没几年,我对母校的乡愁般情绪仍旧浓烈,便留了意。又过了些年,诗人严彬搬来呼家楼,招呼去玩,认识的彭敏、赵志明外,还有个身形与面貌都颇为宽厚,望一眼便让人心里踏实的汉子。严彬介绍道“刘汀,布克村村长”,算与那留意对上了号。那天聊些什么已经忘记,但记住了他博士即将毕业,新工作已经确定,将来七楼的《人民文学》杂志上班——今后估计要经常厮混在一起了。

开始往来却并没那么频繁,固然会因为共同的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大家时不时能见着或者碰着,却都表现出某种克制,也可能是缺乏契机。慢慢熟起来,是看到刘汀写的东西。读文与读人,相互交错相互印证,一点一点认知添进来,辨认出打动自己的东西,生出共感,想要聊几句或者再读几行。如是行进,到了一个时刻之后,忽然发现,对面这个人眉目清晰起来,想要坐下来,喝一杯。

刘汀是我认识的人里,不多见的“全能型选手”:诗、散文、小说、评论样样都来,且皆在水准线上,他甚至还编剧,参与的署名电视剧收视飘红,并引发一时热度不减的话题。没有问过刘汀,涉及各种文体的因由,但猜想,有各种想法、事项需要不同抽屉安放,且恰好能拾掇出如许多的抽屉外,这里面还有着某种劳作习惯与本分:见不得土地荒着,总得种点什么才好,舍不得自己闲着,手边得有事忙着才不慌。与之相随的,是“干什么就得像什么”的自我要求。另外,或许出于某种经验的逼迫:“一只羊等于一千个,方块字/分行的话,只需三百个”(刘汀:《卖羊》)——比起围绕养大一只羊的心血,写点什么似乎真的没有那么难。

这类经验的逼迫我也有,有时候和父母通话、视频,听他们絮叨地里的庄稼、手边的活计,偶尔会带着黯然与喜悦掺杂,但好歹总以知足为底色的心情算算账,谷子什么价、干一天活多少钱。听着听着,我就会不经意间,将那数字换算成大约是多少字的稿费。但读过刘汀的散文集《老家》等作品后,我深切地知道,他经受乡村生活的影响与塑造远胜过我。多半,也胜过大多数同龄写作者。这种影响与塑造,可以非常形象地表述为:刘汀是棵树,是在乡村经验里生长出来的一棵树。他的根深深地扎入内蒙古赤峰山区一个巴掌大小的村子,那里的人与风物,他们清苦的生活以及他们在这种生活中体现出的忍受、木然、痛苦,他们竭尽全力给予他人并得到回馈的稀薄的欢乐,时至今日仍在滋养着他。或许,那里的一切都被灰色的天空笼罩,寒凉的风终日吹动,但刘汀已经学会找出灰色与寒凉的缝隙,吞咽黄金般的阳光。他深爱着那里的土地与人,这爱是一个作家的出发动力,是一棵树探入大地心脏的根。如常识所言,根扎得越深,枝叶越繁盛,花果越丰硕。

是树就要飞行

《老家》与其他的文章及私下的讲述里,让我惊异的并不是刘汀长到考上大学,然后离开但念念不忘的村子里的生活。那些贫苦、匮乏几乎是时代共性,至少,是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至八十年代中期农村,那一代大多数中国人的共同经历,并至今回响在他们的记忆里。拿个人来说,初中三年,几乎重复着周日从家里出发,带上一周的米与干菜,去几十里外的中学住宿,周五晚上再回到家里的生活。在学校,用铝制的饭盒淘好米,放在铁笼里,厨房的师傅会将它们摞起来,蒸熟。午饭、晚饭还好,米浸泡与蒸煮的间隔较短,而早饭会先泡上一夜。到了夏天,饭总有股或浓或淡的馊味。大家都这样生活,因而除了时时袭来的饥饿,腹中实在没有油水而寡淡至极外,似乎并没有特别的感觉。

刘汀不是。他早早地体会到了这种生活中的悲苦,并为此愤怒、不甘,他的目光不止在一己的匮乏上,还更多地望向他人,看透他们无可逃避的命运,甚至从他人的痛苦中看出了麻木,因而心底生出无限的共情与悲悯。作为村小民办教师的父亲,放了大半辈子羊、生死皆无声响的舅爷,沉默又倔强的四叔,活泛有手腕但同样生下来就苍老了的三叔,有过一份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的爱情或爱情憧憬的小姑……每一个人带着他们的生活在我们眼前晃动,稍稍变换一下,就成为自己身边的亲人、熟人。这些被生活的重负拖长拖瘦拖薄的身影在刘汀的作品里经久地出没着。散文里,他们离得近到几乎贴身;小说里,他们也只隔着一转身就能撞上的距离;诗歌里好些,他们是碎片,让你忍不住要拼凑、完形。这些形象上、句子与词中,到处都有刘汀的目光,是不敢或忘是不舍不弃,是树高千尺也忘不了根。即使,刘汀的写作慢慢将场景切换到城市如《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吃些什么》,甚至赋予一些小说以魔幻的神奇的变化如《中国奇谭》,仍让人感到那些身影幢幢,那目光恒在那根恒在。

对于刘汀这棵树来说,或者对于一代乃至几代“学习/高考改变命运”的中国人来说,从原本的环境里,从一眼就能望到头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里,迁徙到城市迁徙至新的至少物质有了充足保证的命运里——时代洪流带来的整体改变是根本的,但那是另一个话题——本身就已经是一种了不起的飞行。何况,刘汀这棵树没有忘记飞行前得到的其实是自我施压的嘱托,将生长的所自出的环境、人物、命运写了出来,他倾注的心血、眼泪化作小翅膀的扇动与小嘴巴的讲述,流传开来。一定程度上,他已经完成一次令人瞩目的飞行。尽管,他深情的目光中,他填膺的悲愤里,有意无意地回避了一些问题:我们深爱的人,他们对生活的感受是否和以反思反观为要义的知识分子、作家方向一致?我们以为的麻木、痛苦真的是他们的吗?退一步讲,或者矫情一点讲,告诉他们生活就是苦熬——哪有不是苦熬的人生呢——是不是太过残忍?这些问题让我另有疑虑:刘汀是否会让他写到的那些人看写他们的文字,如果看了,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感受到文字里实质性的恨不得岩浆般喷涌而出的爱吗?

这些当然是衍生的后续的话题。对于刘汀这棵走上写作这条道路的树来说,首先面对的挑战是:必须飞行,不断飞行。飞行是写下去的要求,是在写作中确定变与不变的要求。

树何以飞行

看完《何秀竹的生活战斗》后,很受触动并深为刘汀开心,实在没忍住,给他发了微信,致意并约了一场酒。在我看来,以《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收录的四个小说为代表,刘汀展现出了新的飞行之姿,或者说他再一次动身,从写作上从精神上,与他目光所系、根脉所在的人群与土地,调整了距离,调换了新的相处方式,眼前风景隐隐然已是一番新气象。这四个小说里,《何秀竹的生活战斗》尤其元气充沛。

何秀竹的故事不全新,大体上仍是刘汀日常关注的人群一员的生活,她身上还能读出作者或许无意隐藏的经历与心路。一个贫苦人家的女儿,怀揣着大学梦,却迫于家庭经济状况,上了中专。毕业后进入一个各方面都陈旧的工厂,在几乎要被生活的惯性冲进单向狭窄的水槽之前,凭着一股子不甘,回到老家备考,上了研究生,来到北京,开始新的汇入时代叙事的战斗生活:生存、鸡娃、掌控老公。穿插其中的,是一路走来的片段,里面埋藏着属于平常人的爱恨、得失、苦乐。刘汀为何秀竹找到的生长环境、安排的生活轨迹需要充足的细节来支撑,以确保它们的真实度,特别是她学习的中专、毕业后的工厂,这里面花的心血可以想见,更别提以男性作家迈入一个女性视角主导的世界需要的自我转换,但这些是一个出色小说家的基本功力。真正触动我的,是小说为何秀竹找到的出口,让她在不懈的战斗间隙,喘一口气,从而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确认自己的片刻。这些片刻与罅隙,是冒领造物主位置的小说家都无法进入,必须退让必须完全交出的。

《老家》里的《舅爷》一篇,记述一生光棍儿、以羊倌度过大半生的舅爷的生活时,刘汀特别提到他有两年外出打工,并设想在那谜一般的两年里,舅爷可能获得的爱情与缱绻,至少是基本的欲望安放。一篇准纪实的散文,作者的权力到此为止,留下的遗憾终于在何秀竹这里得以弥补。何秀竹与舅爷的生活并无本质的区别,在日复一日的鸡血与机械间,她的感知日益模式化,激情眼看要磨损殆尽,刘汀如偶然如神来地,为她设置了小小的暂停时刻:找手法稚嫩、目光畏怯的洗头小弟做干洗,她要他们的生涩,那生涩里有独属于她的欲望释放,有她凝望又害怕的自己。所有越雷池的举动都在想象中,所有的规则、束缚都在想象中被放弃。或许这种方式仍旧不是全新的,但它对于何秀竹对于刘汀而言,是全新的。因为它直视了写作最根本的问题:如何在写作中观察生活的升降,如何衡量自己创造的世界里的善恶,如何安慰那些被自己以文字带到世上的苦熬的人——安慰他们,不就是安慰我们自己?

这个根本问题对不同作家以不同的方式呈现,如何理解它回答它决定一个作家笔下的世界是什么样,更决定一个作家是什么样——当然,这仅仅是我个人的理解,是我对刘汀的理解。基于此,我愿意再设想一下那棵树。也许,在另一个时空里,它并不需要以一棵树而模仿飞鸟,拔出根带出泥地飞行,它的每一片叶子在飘落途中,都是一次飞行。甚至,它站在原地,枝杈横张、叶片展动,本身就改变了行经的风,就完成了风声里的飞行与讲述。

也许,多年的锤炼后,这棵树早已分身有术,随时都能分蘖出新的自己,以孤木成林的方式,站立原地又当空飞行,实现了以撕裂为通常运行法则的这个世界里,它自己的两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