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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来源:同代人(微信公众号) |   2022年11月27日21:53

特邀嘉宾:卓今

湖南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湖南省文学评论学会会长

小说的信息密度依然是《来神腔》《永生策划师》般猛烈的喷涌。多层次的梦,有原创诗,故事套故事。作者自我加大难度,追求复杂高端的艺术感。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作者的野心。语言兼具智性与热烈,其源头则可追寻到屈原的巫楚之风,有些神秘的东西隐藏于奔流不息的汨罗江中。

叙述者“我”是一个因卷入房地产诈骗案的在逃人员。真实姓名阳寒波,化名马冲。只敢在横店影视城混生活,平时在家具店当搬运工,写剧本,偶尔在古装剧里跑龙套,只敢演跑堂的小二、见帽不见脸的京官等。“我”试图用忍者的方式磨炼意志、战胜困境。自己瞎编的忍术“九字箴言”即“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配以“九种手印”。才写到第三字真言“斗”与“外狮子印”手印时就写不下去了。关于忍者的线索出现巨大的停顿。通过QQ聊天群里与“螺狮”的聊天,揭开自己清都县的真身。“我”将这位似曾相识、疑似暗语的聊天对象识为知己——一个可能是因过失杀人亡命天涯的老相识,这是一层隐喻。故事回到清都,揭开了谜底。直到搬运畏怖金刚时,小说情节才回到忍者。

被包裹的金刚像一个巨大的卷席筒。“我那写不下去的《忍者神印》是不是也要请动这位金刚呢?它大驾一到,我会不会像一条紧了发条的玩具狗一样击鼓不停呀?”当他再次瞥见瓷实汉子,慌张、躲避已经非常明显,那是清都县前来追债的著名恶棍。露水情人也找个明显是谎言的理由溜走了。他在《风清扬传奇》演一个布店里的顾客之一时,突然明白了生命真谛。QQ网友的一段“世间再无风清扬”,讲一个关于风清扬完整的故事。“世上最厉害的招数,不在武功之中,而是阴谋诡计,机关陷阱之列。”风清扬的故事就是他的故事。练到九字箴言的“阵”字时,已经是神不笼通了。他无法抑制的思念妻子和女儿,决定回清都。

佩索阿所说的我和他人眼中的我之间的裂缝,既在裂缝中生存,也在裂缝中寻找生存的意义。“古人以大把光阴喂养梦境,我等把夜晚多献给了与电有关的发明。”从这个开头,就开始把读者拖拽到他的梦境,梦与现实死死纠缠。其中真真假假的梦表达了多层涵义:生物本能本我的梦,包括离奇的噩梦;作为隐喻的横店梦影视城“梦工厂”的梦;为摆脱困境,希望获得自由与家人团聚的遥不可及的梦;连环造梦手法的艺术之梦,通过叙述者创作的电视剧本《忍者神印》,用曲笔把我所处的梦世界呈现出来,这是最深的动机。

 

赵天成

中央民族大学青年教师

《忍者飞飏》是一部篇幅很长,但是不可节选的中篇小说。并不是说它全程无尿点,而是作者仿佛站在无量高的山巅之上,以一种天地不仁的态度,耐心、公平、不分巨细地并置了多重主题,如同一架匀速前行的无人机,把种子均匀地播撒到并列的垄沟里。如果从主题学角度剖析,这些种子的名目,有的抽象,有的具体——复仇、逃亡、隐姓埋名和自我确证;宋元历史话本、日本忍者故事、金庸武侠小说、横店路人甲传奇、1990年代以来社会变迁的现实主义寓言……以上种种,就像鲁迅《铸剑》的最后,眉间尺、黑色人和大王的头骨那样,熔于一鼎,无法分辨。如果捞出任何一个,都很难说清那究竟是谁的头骨,是故事的主线还是副线。

但在这些主题之中,又有一个贯穿性的“元主题”,即自我的救赎,以及救赎的终极意义。但是,作者依然是站在无量高的山巅,他拒绝给出救赎的许诺,抑或救赎的方案,而是让古往今来各种话语的救赎方案并置在一起,相互对话、辩驳,然后在人与人隐藏的巴别塔之间不了了之。如果说小说最终提供了一点确切的东西,那也绝不是答案,而是关于救赎的谶语: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刘启民

湖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

小说该是什么样子?——当文学穿过剧烈转折的20世纪与21世纪初,媒介、时局、技术、市场、文化参数一变再变,小说的模样几乎就要“众口众词”了,《忍者飞飏》却让人们看到小说最原初的样子,看到它还是“小说说小”“蚕丛小语”时的样子。终于没有国家命运和世风道德的历史使命要背负,小说不再作古正经地一股知识分子味,一股端着的精英味小资味,开始往“言诞旨远”的方向走,《忍者飞飏》文本里那么多叙述者的叽歪方言、鬼扯胡话、迷梦呓语,呼啦啦地将贴皮带肉的、上不了台面甚至是突破不了法律的生活揉进小说里,连着在古代就属于道统化外的“忍术”、武侠想象,创造了一个新的小说语言世界——当然也就是精神世界。

用泼喇喇的语言收留某些人眼里的“下里巴人”的生活,在舒文治的“老师”韩少功那里就有。而且有意思的是,这两位常年待在汨罗、深受楚文化影响的作家,都时常让主人公同时身处两套象征系统里挣扎,《归去来》的马眼镜就不知自己到底是马眼镜还是黄治先,阳寒波也需要马冲的身份才能继续活在世间。汨罗——这个楚文化的渊薮之地其实也如同一枚文化的泉眼,源源不断地向当代,抛出另一套悠远的文化传统,诱惑着这里的人、这里的作家,永远生活在多重的象征世界。

有好热闹的批评家提出“新南方写作”,甚至“新寻根写作”也要呼之欲出了。其实,某些文化地理结构永远在那里,只是随着世运推移,文化的泉眼有时暗淡,有时又总要爆发出噗噗的清泉。

 

韩欣桐

中国人民大学博士

《忍者飞飏》不仅是文学叙事,还是当下政治经济学现象的呈现。受发财时代蛊惑的“我”陷入集资诈骗,背上了巨额债务,在期货市场妄图翻身却又遭遇平仓,庞大复杂的金融机器和幽暗人性组成让人无法逃离的天罗地网。作者隐约透露了一个事实,改革开放叙事中被赋予合法性的发财致富理念在文学中已重回欲望和原罪——不论是否有欺骗意图,只要渴望发财,人人都可能变成加害者或受害人,这已经不是八十年代《平凡的世界》中王满银卖假货的轻喜剧,《忍者飞飏》中的阴谋欺诈变成通往更好生活的黑暗路径,强买强卖的仓宝,集资诈骗的陈林太,还有卷走投资款的杜老板,似乎都未受到真正的惩罚,而善良的“我”和无辜的骆远却背上了最直接的罪责。但也许,这并不是一个时代寓言,因为相似的故事曾发生过千百次,不论是《水浒传》还是《笑傲江湖》,良善者总是那个被欺辱的对象。

似乎抵御该颠倒世界的方法唯有构建新的心灵秩序——正如四郎夫妻生活在对大威德金刚的玄想中,但作者似乎也意识到宗教信仰实质上并没有提供有效的突围路径,那只是支撑生命的“梦”与“非梦”,与一百年前的阿Q没有分别,只不过阿Q依附的是革命幻觉,故事中的我依附的是忍术,无论是阿Q还是“我”,都无法在现实生活里找到真正的救赎之光。

 

唐媛媛

中国人民大学博士

始建于1996、坐标金华东阳,却拥有秦王宫、“清明上河图”、香港街、梦幻谷等多重历史图景,横店本身即是一个亦真亦幻的“魔法”存在。它超越了一时一地交汇而成的有限场景,给人以流动、多时空并存的情感体验。小说叙述也在横店这一空间所包含的丰厚能量中徐徐展开。叙述者并没有将视线停留于那些来横店演戏、造星、发财的光环者身上,而是在过去与当下、片场与日常的切换/闪回中将场景聚焦于三位跑龙套者的悲欢离合。戏里,他们是没有台词、甚至随时可以被替换的路人甲;戏外,他们却各自身负着重大的愧疚、罪恶与愤恨:四郎身上压着两条人命,老马妻子在其外出之时与他的生意伙伴勾搭成奸,“我”则因欠下巨债而多年背井离乡。游离于现实与虚幻之间、模糊肯定与否定界限的横店,为这些无力承受现实之痛的小人物提供了暂时摆脱囚禁肉身的躯壳。在一种微妙的共时态中,他们获得了片刻的欢愉与喘息。

但横店毕竟不是化外之境,人生也不止如梦。随着老马妻子、清都旧乡的涌入,历史之责、“怎么办”的问题终究又摆着他们面前。他们或愤而走险、或继续逃离,或保持现状。小说在揭示这些痛苦、分裂命运“落入别人巧妙安排的陷阱”的现实根源时,也不忘剖析每个个体所应承担的历史责任。深夜里,妻子用乡音发出的歇斯底里地控诉,真切又生动,它以另一种方式宣告着:你不仅仅是一个在污水里给自己洗身的受害者。

 

李玉新

中国人民大学博士

宽泛说来,小说中的几个主要人物都是“忍者”,也都是“螺狮”。横店似乎成了自我流放或逃亡者的避难所:不知“来历与家庭”的阿斯敏,为车祸赎罪的四郎和妻子,被老婆卷走钱财的老马,欠款跑路的我——所有人都像所谓风清扬一般,为种种前尘往事所误,只能沦为“陷在硬壳里的狮子”。表演,梦境,网络世界,忍者箴言,神佛指引……似乎只有借助这些,失败者们才能在真实与虚幻的不断穿梭中,完成对破碎自我的打捞。然而,横店并非世外,旧事旧人枝蔓横生,总在不经意间袭来,阿斯敏要为急事回家,老马与“狗男女”不期而遇,而我则遇上讨债人,不得不再次逃离。小说没有为此提供解法:唯有漂泊无根,“靠梦与非梦来支撑”。此外,或许同样是片段摘取的缘故,小说中的几个人物境况过于近似,这一近似强化了小说的寓言性,却损害了小说涉及的金融诈骗等境况的强烈现实性。

 

应悦

中国人民大学硕士

这篇小说难读懂,我也不想装作读懂。侠客作为忍者,何其蹊跷。试将以下几件事联立:风清扬隐入思过崖,蒙面的忍者结手印以藏身,一只螺蛳缩进田螺壳,一位落跑者缩进横店、缩进QQ、缩进梦、缩进裂缝,一篇小说缩进《忍者飞飏》的名称……似乎仍是云里雾里。

有所亏欠、无处藏身的“我”,看向四郎,是虔诚赎罪?看向老马,是快意恩仇?回顾妻女,是回乡自首?寻觅阿斯敏——原来临时的爱情不了了之。还是给自己造个梦吧,梦里同有一只套了壳子的螺狮,两人腾片空地,种上一个故事,缩进风清扬,缩进忍者的虚壳里,借他们的神通,锯掉点障碍,解开些困扰。只是“我”的肉身,怕与虚壳不相匹配,梦的懿旨,一向指引“我”,往肉身和虚壳的缝隙住去,这便是“我”的境遇了,换作你又如何呢?

要我选,我会当韦克菲尔德,毕竟我是无负碍的人,我会在离现实几条街远的地方,悄悄地、极小心地躲藏,时不时偷眼看一下熟悉的世界,是否一切都如我所知?

 

卢钿希

中国人民大学硕士

小说为我们开辟了一个似真似幻的武侠世代,并创造性地形成了一种独到的叙事声调:充满民间风味,捎带俏皮,古风古韵,偶尔的欧化,梦话、真言融汇于一体。灯红酒绿,充满流离和幻变色彩的横店,成为天涯亡命人暂时的遁身之地。这群底层屌丝,聚居于此,不时入戏过深,以为自己是另一平行时空里的梁山好汉,其中的错悖,令人唏嘘。而“我”的“忍者”故事则更为传奇,投资失利,隐姓埋名,辗转华夏,终日逃遁于梦境与现实交织模糊的暧昧地带,一方面通过性伴侣给躯壳提供麻醉,另一方面在虚拟世界的对话中咀嚼一场场武侠世界的黄粱梦,目的正如“世间再无风清扬”提示的,希图彻底取消自我的身份和现实存有。

然而,依靠梦境和数字世界依旧不足令自我隐去。“我”已然开始修炼忍术,试图借“忍术”让自己彻底隐遁。同时,企图摇身一变,金蝉脱壳,把自己从故事中人变成“讲故事的人”,开始以自己的忍者生涯创作故事。小说敏锐地触及了某种时代症候:那些处境困厄的底层人,在无从反抗的后革命时代,在阶层固化的现实处境中,唯有选择自我放逐,甚至消弭自我的存身之道。可我们不禁要问:当小说最后“我”离开横店,再次开始天涯漂泊的旅途,是否真的会迎来一个崭新的开始,开始个人的新征程?还是永远逃不开造化的把戏,只能背负无数虚幻的身份和面具,从一个横店到下一个横店,堕入永世不得翻身的轮回和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