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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的乡村与乡村的作家 ——魏思孝访谈录
来源:《当代小说》 | 杨惟嵋 魏思孝  2022年12月22日08:40

主持人语:

《当代小说》向来推重青年作家,许多文学新锐从这里出发,走向了灿烂征途。新开辟的“青年小说家访谈”栏目,将继续关注青年作家,关注新锐作品,与大可期许的新生力量一道,营造向光生长的文学氛围,和当代小说家、作家一起,奔向更加高远的瀚海星河。

本栏目的开篇主角魏思孝,是一位个人风格极为鲜明的小说家,其早期作品因多写“小镇青年”“废柴形象”,具有十分抢眼的辨识度。他用一根废柴的小动作,撩拨着包裹在庸常生活之上的一层保鲜膜,给“底层的渣滓”拍出了逼真的CT胶片,同时也用其本身的无聊、无意义、无所谓,体现出了不露声色的冒犯性。近年来他的小说更是聚焦于本乡本土,写出了具有突破意义的“农村三部曲”:《余事勿取》《都是人民群众》和《王能好》。本期对话及评论主要围绕他的长篇新作《王能好》展开,由此我们或许会发现,一个作家的原乡,未必是一座牢笼,更可能是一个宇宙。

——赵月斌

作家, 1986 年生于山东淄博,出版有《小镇忧郁青年的十八种死法》等多部作品,近年完成“乡村三部曲”——《余事勿取》《都是人民群众》《王能好》,其中,《王能好》入围第五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总决选TOP5 名单之一。

问:杨惟嵋  答:魏思孝

作家的乡村

1.目前定居在淄博市区,您的回村频率是多少呢?您如何获取村子的消息呢?

答:如果不外出的话,每周都会在村里待几天,全年计算下来,在村子和城里的比例是四六分。我加入了村子的微信群,对于官方的消息,村里的微信群会及时发布。至于村民家长里短的事,主要来自我母亲的转述,主要是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等事。再详细一点的,就谈不上最新资讯,有延后性,比如我有时还会从亲友或是发小堂兄等口中,听到过去的陈年旧事。

2.当听到这些村子的消息时,您会明确地意识到这些人和事会成为您的创作素材吗?

答:有些会,有些不会。比如我们村子,一共三百多户,都有各自的亲属。这么庞大的人群,我也只是根据自己创作的出发点,进行删选和提取,其中当然有能引起我创作欲望的事情。此外,这也和我个人学识以及洞察力有关,或许我也错失过更有价值的信息,也只能遗憾了。

3.您如何看待纪实与虚构?您故事中的现实原型很多吗?

答:虚构和非虚构,从我作为写作者的出发点来说,当然都是取材于生活。虚构,是你明知真实是什么样子,也还要去重新塑造和组合,你和真实中间有块广袤的空间可以去建构;而非虚构,当然是尽可能去接近真实,就算是离真相永远有一段距离,你的创作初衷是不能肆意妄为的。任何人的写作,都基于自己所处的生活,多有原型,但又融入了自己的创造。

4.如果要选择一个场景来表达您对村庄整体的印象,您会选择什么?

答:如果只能选一个,我就选择我的家。这是特别私人的。

5.您认为村子里最漂亮的风景是哪里呢?或者说您认为村子里还有漂亮的风景吗?这些“美丽的风景”为什么很少出现在您的作品中?

答: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村子表面看起来平平无奇,但任何天气变化,我都觉得是一种景观。没写风景,是我不擅长写,也和自己的文学趣味有关,那些动辄大段的风景描写,我觉得没多大的意思。我只是偶尔写一下,尽可能和小说以及人物贴近,比如下面这两段就是新写的小说里的:

“无人机升空,盘旋到高空。我们仰着头,看到它没了身影,又再次飞回,如此两匝。我和刘祥一左一右,在岳光喜的身旁看手机上的航拍画面。先是居民区,大雪覆盖下被清扫的街道如一条条灰线,把房屋切割成整齐的白色巧克力块。有几个村民走在街上如墨珠缓缓滚动。”

“下午四点左右,从城里干完绿化,老付在家里歇下脚,吃点瓜果,喝口水,把农具放进车斗,骑着电动三轮车去地里。春天,日头变长,从下午五点多一直到七点左右。落日过后,红霞消散,一道长达数千里的墨蓝色的云层,横跨在西边的天际,如同层叠的山体,甚是壮观。老付直起腰,站立一会儿,眼前的壮景,让她从疲惫中分神片刻。”

6.“乡村三部曲”中无论哪个年龄段的人物的生活似乎都是一望无际的失败,这种安排是否代表了您对当前农村的看法?

答:不局限于乡村,人的一生总体来说,就是一个失败的过程,必将面临死亡。我对生命的态度是悲观的,我喜欢失败者,他们身上有更为动人的部分,我也喜欢为这些失败者发声,因为他们是被遮蔽的一群人。

乡村的作家

7.您是从什么时候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可以成为一名作家的?

答:我脑海中没有这种时刻。我选择写作,是想以此为生。外在的发表和出版可能是一种认可,但年轻时的自我肯定,现在回想起来都过于盲目。比如,2010年,24岁,我签约出版第一本书,我觉得自己可以以此为生,但那时我的写作压根儿没有入门,只是瞎写。

8.作家的身份给您的生活带来过改变吗?

答:按照我个人的能力来说,如果不写作的话,我可能和村里的同龄人一样,去工厂下车间,但我并不觉得自己能像他们那样坚持下来。写作显然让我可以避免去出卖体力。

9.如果用一种情绪来表达写作的初衷,您会选择哪种情绪呢?是愤怒、悲伤、痛苦,还是无可奈何?

答:十余年前,刚开始写作那会儿,肯定是急躁的,急于写出点东西。现在写作,比如写“乡村三部曲”,我更多在意的是如何把东西写好,怎么去处理这些素材,多会为自己写得不满意而感到自责,倒不会因为所写的内容而愤怒、悲伤和痛苦。尽量使自己心平气和,我不信任自己在有额外情绪时所产出的文字。

10.您每天是如何写作的呢?您会反复修改自己的作品吗?

答:主要是晚上写,一晚大概一两千字的进度。基本上一篇小说不论长短,会初稿,二稿,三稿。没有反复修改的情况,我总是急于写下面的东西。

11.您刚刚写作的时候,创作过许多以小镇青年为描写对象的故事,但是差不多从2017年开始,您把描写对象转移到中老年一辈。从“村镇青年”到“村镇中老年”,这其中的代际变化惹人注目,有关父子关系的描写在“乡村三部曲”中也占了很大的部分,您如何理解父子关系与代际关系呢?

答:父亲去世多年,关于对他的缅怀,都集中表述在《余事勿取》和后来写的短篇《生前身后》里,再有其他的就是关于一个儿子对父亲的追忆和怀念。自从当了爸爸后,我现在更在意父女关系了,但我还是一知半解,还在学习,没办法在这里多说些什么。至于很多人提到的我的创作从“小镇青年”到“乡村三部曲”,描写对象转移到了中老年一辈,我觉得这两者都是我的自发写作,并没有任何一丝违心的地方。我的写作到目前为止,都是写我想写的,想表达的。视角的转变,和自己对文学的理解有关。

12.《王能好》中周东山的岳父劝他考公务员,“考公”“考编”“体制内”似乎是通行山东的暗语,您对山东有认同感和归属感吗?您认为可以把“地域”作为一个人的身份标识吗?您是否更喜欢别人介绍你时称你为“作家”而非“山东作家”呢?

答:我身上有山东人的特点,比如安土重迁。但从很早,我就不想工作,也没有考公考编的渴望。我不喜欢体制,不希望被束缚,更不喜欢工作,所以我认为写作使我免于束缚。我觉得山东人身上优点大于缺点。地域性当然有一些共同的地方,但当你面对一个具体的人时,还是应避免将其标签化,这和物化一个人没有什么区别。我喜欢别人叫我“写小说的”,不要加地域。

13.似乎每一位作家都会被问到这个问题——您认为文学是神圣的吗?您怎样理解文学在我们当前社会中的作用呢?

答:不是所有的文学都是神圣的,是伟大的文学作品才神圣。文学式微,但它在潜移默化影响着其他的艺术门类,诸如影视、短视频,其讲故事的方式,无不是在从人类的文学中汲取营养。文学是否有作用,可以做个假设,如果没有人继续写作了,没有人去记录我们的生活了,去施展人类的想象了,这个社会会变成什么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