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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庆西:杜诗蜀汉叙事
来源:《书城》 | 李庆西  2023年02月07日08:32
关键词:古典文学 唐诗

杜甫平生坎坷。从天宝五年(746)至十四年,在长安做了十年京漂,总算混个一官半职。不幸赶上安史之乱,他在右卫率府看守库房的官差终于做不成。兵荒马乱中漂泊京畿、陇右各地,沦落到“岁拾橡栗随狙公”(《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的境地。

乾元二年(759)冬,杜甫由白水关(在今四川青川县白水镇)入蜀,过盘山栈道,辗转至成都。这一路,诗人写下《木皮岭》《白沙渡》《水会渡》《飞仙阁》《五盘》《龙门阁》《石柜阁》《桔柏渡》《剑门》《鹿头山》诸篇,尽写山川之奇险。

卜居蜀地(唐时为剑南道、山南西道)亦近十年。所居不止成都一处,时常往来梓阆之间,出入体制内外。从四十八岁到五十七岁,是他创作力最旺盛时期,杜集中多数作品写于这一阶段。诗人渐入暮年,自信“庾信文章老更成”(《戏为六绝句》),他喜欢以庾信自况,“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咏怀古迹五首》其一)。确实,杜甫蜀地之作愈趋雄浑丰丽,其前后变化可做专门研究,兹姑不论。

入蜀后,当地山川风俗和人文历史自然见诸笔端——作为诗材,引为文章用事,或采为取譬的喻象。三国蜀汉遗迹,刘备、诸葛亮事略,不能不引起诗人关注。之前,文人骚客回眸三国多取材曹魏故事(铜雀台是热门话题),摭拾建安文学余唾。杜甫一扫诗坛旧习,尽写蜀汉文章。其蜀汉之作多达十余首,在几朝诗家中堪称首屈一指。其诗中一再叙说诸葛遗恨,开启蜀地悲情叙事,对后世演绎三国的戏曲小说自有重要影响,或是成了某种美学导向。

至成都未久,上元元年(760)春,杜甫谒武侯祠,作七律《蜀相》一首: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老杜写诸葛亮,这是最早的一首。尾联两句传诵尤广,其中包含了所有的悲剧要素。仇兆鳌注谓:“有此两句之沉挚悲壮,结作痛心酸鼻语,方有精神。”

除《蜀相》一首,杜诗追悼诸葛亮的尚有另外六题,即《武侯庙》、《八阵图》、《古柏行》、《夔州歌十绝句》(之九)、《咏怀古迹五首》(之五)及《诸葛庙》等,皆后来在夔州所作。

杜诗三国叙事偏注于蜀汉一方,确切说是聚焦诸葛亮一人。诗人评骘人物,眼界自与史家殊异。《蜀相》一诗,借英才失落唤起悲情,却回避了史书所谓诸葛亮“用兵不戢,屡耀其武”之弊。按《蜀志》本传,诸葛亮是相才而非帅才。在陈寿看来,军事恰是其短板,如谓“亮才于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云云。其“连年动众,未能有克”,自是庙筭失当,亦属“天命有归”。

老杜长叹“出师未捷”,竟未理会“屡耀其武”,这有点奇怪。其实,他骨子里厌恶战争。为诸葛亮流涕洒泪,不等于认同刘备祀汉的合法性,他不像后世许多文人亟奉蜀汉为正统。怎么看蜀魏之间的战争?他不去思量孰是孰非,并不追索其中深层次的历史动因。

颠沛流离之中,怎么还惦记着血流漂杵的“天下计”?好像没什么道理。即使面对本朝与吐蕃的战争,他看见的也只是百姓疾苦。如天宝中所作《兵车行》,言说战争之残酷,“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句句揪心揪肺。诗中借武帝开边说事儿,是拿玄宗问罪。可为何不用三国故事?

曹魏讨乌桓平辽东,蜀汉屡犯陇右,东吴征夷洲、珠崖……三国兵燹遍野,各家都亟亟然开边拓疆,老杜岂能不闻新鬼旧鬼声啾啾!

老杜并非不谙晓三国故实,安史之乱前,其诗中亦约略提及三国人事,如两次暗用曹操谓吕布“饥鹰”的典故,“老骥思千里,饥鹰待一呼”(《赠韦左丞丈济》),“饥鹰未饱肉,侧翅随人飞”(《送高三十五书记十五韵》)。按,其事见《魏志·吕布传》:吕布抱怨陈登没在曹操面前替他讨好处,陈登诓说他是让曹公善待将军来着,“譬如养虎,当饱其肉,不饱则将噬人”;而老曹却将豢养吕布比之养鹰,“饥则为用,饱则扬去”。陈登不是那种关碍大局的人物,亦在老杜记忆之中。前期杜诗间或提到的三国人物不止这几位,还有董卓、刘表、袁绍、陈琳、王粲、祢衡等人,没有刘备这边的。

杜诗三国篇什全是入蜀后所作,不由让人想到两个问题:其一,从陇右到蜀地,蜀汉遗迹不止成都武侯祠一处,蜀汉人物不止诸葛一人,但老杜的蜀地悲情好像皆由一人而来;其二,老杜迁居夔州之前,已在蜀地盘桓六七年,除最早的《蜀相》一诗,其间何以没有再涉及蜀汉话题。之前客居秦州时期作诗甚勤,秦州是陕甘川边区,杜甫写山川城郭,土地风气,俯仰古今之际,竟无说及诸葛亮、姜维出师北伐之事。

不知老杜是否有所忌讳。平定安史之乱后,各处依然是骄兵纵横,藩镇割据。在这样的现实语境中,拿诸葛亮说三分天下说事儿,是不是有点不合时宜?当然,作诗不是上疏进表,言路上没有那么多违碍,写什么不写什么是诗人自己的事儿。

永泰元年(765),剑南节度使严武暴卒,其属下崔旰杀新任节度使郭英乂,两部相斫,蜀中大乱。这直接影响老杜生计。说来这郭英乂是老杜旧识,杜集中有《奉送郭中丞兼太仆卿充陇右节度使三十韵》一首,就是英乂出为陇右节度使时所赠,那是早先肃宗至德元年(756)之事。诗中“径欲依刘表,还疑厌祢衡”二句,用事皆取三国人物。按,《魏志·王粲传》:献帝西迁,王粲随帝徙至长安,以西京扰乱辞官不就,“乃至荆州依刘表。表以粲貌寝而体弱通侻,不甚重也”。又,《后汉书·文苑传》:祢衡狂傲,曹操怀忿,忌其才名不欲杀之,送给刘表。但刘表亦不能容之,送给黄祖。祢衡因出言不逊,终为黄祖所杀。老杜这两句意思是,日后兄弟来投奔你,可别像刘表那样不给好脸子啊。此言犹似太史公《陈涉世家》曰“苟富贵,勿相忘”。王嗣奭《杜臆》谓:“观刘表、祢衡语,则郭亦非可依者,后果镇蜀而为崔旰所杀。”以前严武对老杜多有呵护,现在这郭英乂是指望不上了。兵燹之中,杜甫只得迁居夔州,打算出三峡去荆楚一带。

大历元年(766)春至三年正月,杜甫在夔州滞留约两年光景,其诸葛亮篇什多作于这期间。当地亦有武侯庙,他多次去拜谒,作诗曰:“遗庙丹青落,空山草木长。犹闻辞后主,不复卧南阳。”按,《蜀志·诸葛亮传》:后主建兴五年,诸葛亮率诸军北驻汉中,临发上疏(即《前出师表》),大诉衷肠,有“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之语。“不复卧南阳”,不啻豁出去的意思。放弃隐逸也是牺牲,亦为悲壮语。

又作《八阵图》。夔州治奉节(旧称鱼复),控扼长江峡口,是巴蜀门户。蜀汉章武二年(222),刘备伐吴,兵败猇亭,退守鱼复白帝城。当地江碛上垒石碁布,传为孔明八阵图。老杜诗曰:“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八阵图是某种阵法还是战地工事,莫知究竟,传说黄帝始制八阵法,亦不可考。《蜀志·诸葛亮传》谓其“推演兵法,作八阵图”,大抵是图上作业。但杜甫所见江碛石阵乃实景呈示,《水经注·江水一》有详尽描述(文繁不录)。《三国演义》第八十四回,东吴陆逊追击刘备到江滩,见此石阵而退。那怪石嵯峨,杀气冲天,一派神魔幻化之相。这首诗末句“遗恨失吞吴”,前人有不同解读,仇注归纳为四种说法:“以不能灭吴为恨,此旧说也。以先主之征吴为恨,此东坡(《东坡志林》)说也。不能制主上东行,而自以为恨,此《杜臆》、朱注(朱鹤龄《杜工部诗集辑注》)说也。以不能用阵法,而致吞吴失师,此刘氏(刘逴)之说也。”其实,王嗣奭、朱鹤龄与东坡之说同出一辙。先主与孔明虽云君臣相得,但入蜀前后已有差别,尤其汉中之战后,刘备只听得进法正的谏言,无奈其人早夭,诸葛亮所恨不能制止先主伐吴。此中之曲折,可参阅笔者《建安二十六年》一文(原刊《书城》2019年11月号,收入文集《建安二十六年》,文津出版社2022年)。

在老杜看来,伐吴是昏招,亦非道义。在夔州所作《咏怀古迹》之四有“蜀主窥吴幸三峡”之句。其谓“窥吴”,乃刺刘备觊觎之念。

《咏怀古迹五首》其四咏先主庙:“蜀主窥吴幸三峡,崩年亦在永安宫。翠华想像空山里,玉殿虚无野寺中。古庙杉松巢水鹤,岁时伏腊走村翁。武侯祠屋常邻近,一体君臣祭祀同。”其五咏武侯庙:“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两处对照,先主庙的荒芜,武侯庙之肃穆,笔墨殊异。

《夔州歌十绝句》之九:“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参天长。干戈满地客愁破,云日如火炎天凉。”仇注谓:“干戈满地,崔旰未平也。”国难思良相,杜诗多有现实映射。

在夔州谒武侯庙之作还有《古柏行》《诸葛庙》二首。后者起首便道:“久游巴子国,屡入武侯祠。”其“屡入”屡有所思,每次谒庙写法不一样。此诗刻意描述遗庙“虫蛇穿画壁,巫觋缀蛛丝”之凄凉,这意慨与《咏怀古迹五首》其五大相径庭。诗末道:“欻忆吟梁父,躬耕也未迟。”仇注谓“盖借孔明以自况”,未免有些穿凿。诗人好像是代入其中,但说的不是他自己。对照前诗“不复卧南阳”,此句难道不是说,想想当初在卧龙岗啸吟的快活,及时抽身岂不更好?诸葛亮《前出师表》忆及“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感激涕零之语亦让老杜感怀不已,可他不忍说破悲情之梗——都是让刘备忽悠的。

老杜并非希企隐逸之风,但他诗中至少两处说到一位荆州隐士,就是《三国演义》第三十五回提及与水镜先生相友的庞德公。《遣兴五首》之二:“昔者庞德公,未曾入州府。”又,《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刘表虽遗恨,庞公至死藏。”庞公拒绝刘表延请。(见《后汉书·逸民传》)小说中此公干脆不露面,只是从牧童口中道出。庞之高隐,就在于不轻易附人。说来诸葛亮与庞公还颇有渊源,他们是襄阳同乡。

七古《古柏行》是重头之作,全篇三段三韵,近似三首七律:

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根如石。

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

君臣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

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

忆昨路绕锦亭东,先主武侯同閟宫。

崔嵬枝干郊原古,窈窕丹青户牖空。

落落盘踞虽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风。

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原因造化功。

大厦如倾要梁栋,万牛回首丘山重。

不露文章世已惊,未辞剪伐谁能送。

苦心岂免容蝼蚁,香叶终经宿鸾凤。

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

此诗第三段用仄声韵,音调哽噎,读来更有凄绝悲抑之感。“苦心岂免容蝼蚁”,在感佩诸葛亮鞠躬尽瘁的同时,未免流露对先主复汉事业的质疑。

王嗣奭《杜臆》以为老杜极赞诸葛,自有“窃比之意”。钱谦益《读杜小笺》亦认为杜甫自比诸葛亮,称其“以中兴贤佐自命”。不错,安史之乱初,老杜作《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有“窃比稷与契,居然成濩落”之句。稷、契是上古唐虞时的贤臣,老杜仕途未达,沦落之际尚能如此作想,乃何等抱负。其实,诗人作古今之慨,发乎壮语豪言,不能真当回事儿。诗歌,不能胶柱鼓瑟地理解。《唐才子传》称杜甫“旷放而不自检,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这话有些贬抑,但就诗而论,老杜的狂放亦是自我纾解。

“古来材大难为用”一句,颇耐人寻味。固是痛惜之语,可难道不是替诸葛亮感到不值?“落落盘踞虽得地”,老杜不觉得那是彪炳千秋的大事业,毕竟“运移汉祚终难复”(《咏怀古迹五首》其五),无可奈何的历史宿命带出了无以言诉的悲情。

论诗者往往不辨夸张语中真情真意所在。宋人热衷讨论庙中古柏“四十围”与“二千尺”是否合乎比例。沈括《梦溪笔谈》云:“四十围乃是径七尺,无乃太细长乎?”黄朝英《缃素杂记》反驳曰:“四十围即有百二十尺,即径四十尺矣,安得云七尺也?”古人早知径一围三,二者何故相去甚远,显然“围”作为习惯量词有不同表意,一者计两手拇指和食指相合,一者乃两臂合围。用手掌比量树木不是常理,而沈括计算亦确有误。黄氏对“善《九章算术》”的沈括大加嘲谑:“若以人两手大指相合为一围,则是一小尺,即径则为一丈三尺三寸,又安得云七尺也?”有必要这么算吗?四十围,二千尺,乃谓材大,乃谓难为用!

夔州期间,老杜有两首写刘备庙祀,即《谒先主庙》和《咏怀古迹五首》其四。前者作于大历元年秋,诗云:

惨淡风云会,乘时各有人。

力侔分社稷,志屈偃经纶。

复汉留长策,中原仗老臣。

杂耕心未已,欧血事酸辛。

霸气西南歇,雄图历数屯。

锦江元过楚,剑阁复通秦。

旧俗存祠庙,空山立鬼神。

虚檐交鸟道,枯木半龙鳞。

竹送清溪月,苔移玉座春。

闾阎儿女换,歌舞岁时新。

绝域归舟远,荒城系马频。

如何对摇落,况乃久风尘。

孰与关张并,功临耿邓亲。

应天才不小,得士契无邻。

迟暮堪帷幄,飘零且钓缗。

向来忧国泪,寂寞洒衣巾。

飘零之际,老杜的悲情席地而来。蜀汉争三分天下拼掉了刘关张的性命,耗尽了诸葛亮的心血。社稷,这里指汉家天下,“力侔分社稷”是说三家武力瓜分,没有刘备承祧一说。按,魏蜀吴建国各有说法:曹魏因献帝禅让,所谓“代汉”;蜀汉以宗室承祀,所谓“祀汉”;东吴则是“去汉”,孙权登基昭告“天意已去于汉,汉氏已绝祀于天”(参见笔者《代汉·祀汉·去汉》,原刊《书城》2020年7月号,收入文集《建安二十六年》)。三国鼎峙,在老杜眼里是“分社稷”,不提三方各自表述的合法性。其实,蜀汉的国号就是“汉”,意在复制光武汉室中兴,但陈寿《三国志》以魏为统绪,将刘备之“汉”标定为“蜀”,以撰史的话语权褫夺其承祧资格。杜诗中称刘备为“蜀主”,称诸葛亮为“蜀相”,亦即认同这种历史观。老杜不像宋以后的文人多半怀有“汉贼不两立”的政治情愫,其蜀汉悲情不带有某种预设立场,对先主“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对诸葛亮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是怀有一种理解的同情。

值得注意,此诗第三行以下主要是说诸葛亮。“孰与关张并,功临耿邓亲”,乃大赞诸葛亮,谓关羽、张飞不能与之相提并论,诗人想到了光武帝的肱股之臣耿弇、邓禹。这里不是要引入汉室中兴的话题,以耿邓之成功对照诸葛“迟暮堪帷幄”,直是别有滋味。

“下马古战场,四顾但茫然。”入蜀之前,老杜客居秦州时作《遣兴三首》,不会不记得蜀汉师旅越过陇上的时刻,蔓草萦骨的古战场让他想到“今人尚开边”的荒唐。

如果说悲情是一种直觉,历史的踪迹往往失落在记忆与感怀之中。“分社稷”的大叙事没有固定剧本,一向裹入太多的变数。大历三年秋,杜甫移居江陵公安,作《公安县怀古》:“野旷吕蒙营,江深刘备城。寒天催日短,风浪与云平。洒落君臣契,飞腾战伐名。维舟倚前浦,长啸一含情。”这地方是刘备得荆州后的治所,取西川时留关羽镇守,东吴吕蒙趁关羽讨樊城突袭得手。仇兆鳌注曰:“孙(权)刘(备)之战争,始自公安;汉业之不振,亦挠于公安。”将蜀汉败局追溯到孙刘荆州之争,乃《八阵图》“失吞吴”的另一种解读,但未是老杜吊古之意。“洒落君臣契”一句,注家多释为先主与关羽、张飞、诸葛亮的手足关系,是将“洒落”作洒脱不拘之义,其实未确。其下句“飞腾战伐名”,是说吕蒙一战成名,刘备的君臣一体让他给破了。前句“洒落”与下句“飞腾”相对,乃取飘零、凋落之义。杜诗用此多半语带伤感,如《七月三日戏呈元二十一曹长》“洒落唯清秋”,乃谓秋风落叶。又如《八哀诗·故秘书少监武功苏公源明》“洒落辞幽人”,明显是洒泪辞别。

这首《公安县怀古》语调不那么悲切,千古贤愚终归尘土,不能总替古人掉泪。老杜的悲情总是落在眼前,眼前世乱未已。之前刚到夔州时作《阁夜》一诗,曰:“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这是他心迹的真正写照。

杜甫每每耽于生计,又时时不忘家国情怀,其现实忧患远甚于思古之幽情。他牵挂着“中原君臣豺虎边”(《昼梦》),又是“每见秋瓜忆故丘”(《解闷》之二)。实际上,他不太在意历史的宏大叙事,关心的是当下。如至德二年(757)往鄜州省亲途经唐太宗昭陵,来回各赋一诗,大赞太宗戡乱之功。他并非吊古,追思太宗,实痛感于天宝祸后庙事混乱。

老杜流落秦州时,不免想到五百年前一位远祖以秦州刺史镇守陇右。那人就是晋初名臣杜预,其事见《晋书》本传。三国故事中有他一段。钟会伐蜀,杜预在其幕府。《三国演义》最后一回“荐杜预老将献新谋”,说的就是羊祜辞归时向晋主推荐杜预率师伐吴。

杜预精于筹略,曾拜度支尚书,后代羊祜都督荆州诸军事,并参与武帝灭吴计划。王濬楼船下建业之际,杜预攻克江陵,取沅湘以南各郡州。因功勋卓著,拜镇南大将军,封爵当阳侯。其人不但擅治军理政,亦精于经史,所撰《春秋左传经传集解》一向为学者看重。

开元二十九年(741),杜甫作《祭远祖当阳君文》,祭文中说明他是杜预十三世孙。《杜诗详注》亦附有杜氏世系。五百年,十三世,这代际年龄差有点大(彼此生年实际相差490年)。

杜预还有一个显赫的身份,即司马懿的女婿。他娶了司马昭妹高陆公主,也就成了武帝司马炎的姑丈。这个“晋驸马”的身份《晋书》专有交代。

杜甫自然看重这样的家族背景,故祭文中申言“不敢忘本,不敢违仁”。但五百年前的荣耀未必能拴住诗人的情感,殊不知蜀汉叙事的绵绵悲情竟在司马氏的血脉中延续。

杜诗提到杜预处不多,广德元年(763)在蜀中作《随章留后新亭会送诸君》,其中“已堕岘山泪”句,用羊祜、杜预事。《晋书·羊祜传》谓:祜卒后,“襄阳百姓于岘山祜平生游憩之所建碑立庙,岁时飨祭焉。望其碑莫不流涕,杜预因名为堕泪碑”。

他诗中没有提及司马氏。但他熟读曹操父子及建安七子的诗篇,亦常引为自己诗中用语。或许,邺下文人才是他向往的生命形态。汉魏晋之中原文化固是一体。他在成都见到魏武子孙、高贵乡公曹髦之后的曹霸,由衷感觉亲近。他专为这位落魄画家写了两首诗,《丹青引赠曹将军霸》和《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有谓“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老杜俯仰感慨,嗟叹不已。对曹氏“途穷反遭俗眼白”的命运,极为同情。

走出蜀地的杜甫仍在漂泊。大历四年正月,行舟于浩渺的洞庭湖上,不意中也将行至生命的尽头。他仿佛看到娥皇女英从微冥的水面上掠过,想起舜崩于苍梧之野,忽又想起曹操赤壁折戟,自有无限痛感。老杜吟道:“悠悠回赤壁,浩浩略苍梧。帝子留遗恨,曹公屈壮图。”(《过南岳入洞庭湖》)将魏武与帝舜并置,悠悠浩浩的情感流泻,不能自已。曹公南下未竟,或者也是历史的舛误?

壬寅冬至后草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