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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度女性文学阅读报告(上)
来源:女性文学工作室(微信公众号) |   2023年03月05日10:12
关键词:女性文学

临近妇女节,“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的书评团成员就2022年女性文学出版物写下阅读报告,从书单生成、整体观察、出版和创作趋势等方面展开思考。这些文章将作为“2022年度女性文学阅读报告(上)”、“2022年度女性文学阅读报告(下)”两期连续推送。希望朋友们喜欢。

一份书单的生成

“书单既关于每个个体的趣味,也关于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关系:它是点与点挽起手来形成的网络,是火花与火花聚在一起形成的燎原之火。”

书评人简介:孙莳麦,1996年生于甘肃兰州,清华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博士在读。有散文、评论文章发表于《天涯》《长江文艺》《中国图书评论》《文学报》等。

如今,形式各异的图书榜单在互联网上已不是鲜见之物。网店有分类索引,书店有畅销推荐,当然,还要包括营销账号和应用推广……市面上的图书在种种标准之下队列码好,如盘盘“好菜”送至读者面前。的确,在这个时代,图书已不能免除其商品属性,技术媒体与市场的发展倒逼着编辑乃至作者从幕后走向台前,向读者打开、向大众打开。榜单的作用在这里彰显:它是一份“菜单”,一份攻略,一种指南。“攻略”一词走入生活,指南类图书的畅销,某种程度上提示着人们比以往更加需要一种具备“答案”,也即确定性的生活: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值得读的?——一个“好”字,各类榜单的判断标准与生成逻辑显示出来。

如果我们对现今各类图书榜单做一简单观察,不难发现,“专家评审+网络评价”构成不少榜单评审团构成的基本模式,比如“花地文学榜”“文学好书榜”“华文好书榜”等。先由专家学者/出版社社长/总编辑组成评审团进行初审,之后网络投票、选出大众最喜爱的作品——有时次序会颠倒过来。专家评审保证权威性,大众投票保证大众性,如“人”字两腿稳稳立在两边,这选择稳妥。不过,那些鲜为人知、在角落中熠熠闪烁的光亮,会否看到、应否看到呢?

谁在讨论:“持微火者”

在这个意义上,“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的特殊性显露出来——这由发起人张莉的教师身份决定,也由其审美趣味决定。“持微火者”是张莉长久以来钟爱的意象:“微火的姿态是恰切的,它的光线也适宜”,其力量不似燎原之火势猛,却明亮准确。在这里,“持微火者”是构成书评团的年轻人,是正在生长的写作者、研究者:他们有各自的经验和趣味。趣味的种子根植于人经验的土壤。它在某个不易察觉的瞬间萌发,之后逐步生长壮大,奔腾于汩汩血脉之中,于是有了选择和判断。某种程度上,促成这份书单的趣味之种是稚嫩的——它们大多来自文学世界新鲜的探索者们;但同时,它也因远离预设之见而有了更加灵活的身段和延伸的可能性。比如小说《偶像失格》。作者宇佐见铃是一个生于1999年的年轻人。在小说中,她书写了数字娱乐时代的追星少女在“追逐偶像—偶像塌房”过程中辨认、坍塌、试图重拾自我的故事。这是独属于当代的故事。它以其“当下性”直接切入我们的日常生活,揭开了这个时代年轻人生活的一角——这是作者的敏感性,也是作为其同时代人的推荐人的敏感性。

这也有危险的一面:锋芒初露与昙花一现的距离只在咫尺之间。作品必须经过时间的考验,真正的艺术品是栉风沐雨而不耗损自身之物。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在于它真正把握了变动中的不变性,即立身于时代洪流中的精神内核。它超越“这一刻”,超越此时此地;它呈现人的共同经验,这要求作家真正命中时代的精神命脉,对人的根本境况有所把捉。在这个层面,当下性或许携带着易逝性,敏感性同时意味着脆弱性——它要求锻炼,要求生长,要求检验。因此趣味的长成,单纯依赖直觉性的野蛮生长还不够。它需要匠人般严肃的工作,园丁般耐心的修剪……当然还有等待,在自然流淌的时间中等待。

讨论什么:“女性”与“文学”

能够准确命中问题核心的是超越敏感的敏锐性。敏锐是有硬度、有韧性的敏感,它要求创作者和批评者不断在内容与形式,自我与现实,传统与当下,结构与历史平衡自身、有所取舍——一种审美的平衡练习。一根独木上的稳步,一场融洽无间的圆舞:这背后是芭蕾舞者长茧的足尖,总是一个人孜孜求得的事物。由此整体性的反观是必要的:先是在“我”的视点上看世界。接着,超越自我的视点“他”“她”“他们”加入进来,更为开阔、客观的世界浮现出来。这便是是孕育“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的空间:视点叠加形成的众声喧哗。

一个人进入空间就是带来另一双眼睛。另一种声音,另一个视角和维度。此时自我的感受不再居于中心,而是作为其中之一,和众多“宇宙”聚在一起。一种声音碰撞到另一种声音之上,回声奏起,在一个共同的时空里嗡嗡作响。这便是对话性,它的核心不再是单纯的自我表达,而是众多的表达“在一起”。它们的中心是作品的文学品质,即一位作家是否有足够的自觉,以其特有的方式寻找与时代相对称的文学形式,又在多大程度上找到了它。在这一点上,“文学报年度好书榜”与“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有相通之处:它重视个体的趣味与感受,重视作品与时代的关联,即创作者“在现实主义维度上不放弃开拓的态度”;而作为一份女性文学书单,“女性文学好书榜”也认领了自身独有的特质:其作者必须是女性,有足够鲜明的女性视角。

与“微火”所昭示的姿态一样,女性视角也是相对边缘化的视角。如同低处的探照灯,它让那些被遮蔽的敞开,让不被看见的显现。但有必要对此处的“女性视角”进行说明:同样与既定观念中的女性视角有所区别。既定观念中,女性视角以其特有的敏感、幽微标识自身,并在将身体感受之“小”推向深处的过程中,与社会历史之“大”相区分。在“女性文学好书榜”中,二元对立的价值趋向被首先摒弃。“女性视角”仅仅被作为一个进入世界的入口,一种观看世界的角度和方法:榜单既看重这角度,也期待对这角度的多元认识和创造性发挥,期待对自身身份、对自我与世界关系有独到理解的写作者——是逃避,是坦然,是利用之以迎合流行话语,是发扬之以形成自己的现实立足点,都影响着推荐者做出的判断。

于是可以看到,小说与诗歌,虚构与非虚构,国内与国外,这些固有范畴在“女性”与“文学”的统筹下汇合,越来越多样、丰满的女性形象走入我们的视野,而它们的作者,既有如王安忆、林白这样的“老将”,也有如杨本芬这样的“素人”。《一把刀,千个字》中的母亲、姐姐与嬢嬢,《流俗地》中的盲女古银霞,《暮色将尽》中的坦率面对老去的戴安娜·阿西尔,《智性与激情》中毕生致力于自我变革的苏珊·桑塔格……抛开先入之见,她们呈现了独属于自身的力量:这力量不再仅是男性力量参照下、以对抗为表现形式的强力,更是立身生活之流,女性坦诚面对自己、面对时间,在与他人和世界的关系网中理解并建构自身的力:如植物般蓬勃的生长力,如刀剑般开路的胆识力,如船锚般敏锐的觉察力……她们以其明暗交替的人生体验向我们展示了一幅幅生活的全景图:从“女性身份”这貌似漆黑的猫眼看过去,是怎样万花筒般的人生景象。

“好”书榜:与时代的美学标准一起生长

2021年初的某个冬夜,发起人张莉萌生设立“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的想法,想想已是两年前的事。彼时我在旁边愣愣地说了句“好啊”,还不明白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只依稀记得她兴奋的嗓音,似黑暗中噼啪绽开的火花。如今我似乎可以接续那份记忆,想象那个尚待实现的“理想图景”——它指向一种难以言喻的整体感,如本雅明提供的那个画面:夜幕降临,篝火点燃,众人围坐四周,谈论还不能为“文学”一词界定的事物,古老却温暖。这事物,或许就是最初的讲故事者那口口相传,无法被碎片化、自动化的科技生活消解,被既定框架和流行话语囊括的经验,也是文学的基本经验。

这份书单当然不是全面的。它需要不断完善,也面临时间的考验。但同时,开放本身就是一种直接,不完全意味着生长的可能性。“女性文学好书榜”的美学标准是在交流中生成的判断,书单的生成即趣味的生成。它既关于每个个体的趣味,也关于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关系:它是点与点挽起手来形成的网络,是火花与火花聚在一起形成的燎原之火。它指向汉娜·阿伦特所说“人的复多性”,指向克里斯蒂娃所说“人在自身中旅行”,也召唤每位参与者、每位读者与自我对话,与时代现实对话,与自身内部、滋生于经验之泥的既有观念对话,与产生于互联网现实、不假思索又恣意横生的陈词滥调对话。它望向一种真正的生活,一种惟经时间之流洗濯才会缓慢浮现的生活,一种或许永远无法抵达,但总可以悬于头顶、于暗夜中照亮前路的生活愿景。再一次,这份书单生长的秘密在其名称中彰显:“持微火者”为基础,“女性”为切口,“文学”为中心,“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致力于寻求不断深化的敏锐性,也是准确性。它是一种淘洗:一种对作品是否经得住时间考量的预判,以淘洗出那些真正具备持久可能性之物;亦是一种构建:处于公共空间之中,它与这个时代的女性文学一起生长——它不只关注鸡群鹤立,更强调“在一起”。

此刻,“女性文学好书榜”产生前的初始意象终于在我面前完整:一条射线,以2021年3月29日为开端向未来延伸——春、夏、秋、冬,一个季度构成一个节点,四个节点构成一个轮回,迄今为止,这份书单已经持续了两年。每个季节,一位老师,一群年轻人,围坐于长桌前讨论文学作品(有时是通过网络)——喜欢,或者不喜欢。同一时间,一种联结,一场聚会,抑或是一种陪伴:它召唤每一位参与者投入其中,带着自己的感官、思考,最重要的是一颗心,一颗不被定见腐蚀的心。如此,一个内部的视角自身体发出,如同一棵树拔地而起,向人文世界的穹顶延伸,向丰富驳杂的现实世界延伸,向彼此,即这片“森林”中的其他树木延伸。这是“我们”,是每一个与他人在一起的“我”聚合而成的“我们”。这是我们参差不齐、并不完满也因此富有可能性的趣味。趣味形成与时代对话的触角:借助趣味,我们相互辨认,彼此促进,各自成长。

自“森林”中走出,从一个外在的视点看过去,我很自然地想起汉娜·阿伦特的说法:“世界就像把人们聚拢在一起的一张桌子,让人们既相互联系又彼此分开”。过往的每一次,与伙伴们讨论文学的长桌都成为缩影,一个更广大世界的缩影:来自四面八方、携带着千差万别经验的人们汇聚一堂,众多目光投于桌上,照亮一小块地方。

 

在风中,收获苏醒的新苗

“如果将今天女性文学出版物的热潮比作风,那么,在风中,我们从一部部素朴、诚挚之作里认取属于当下女性生存样态的体温、情感、分泌物以及来自远方的秘密;也是在风中,那些冬日里沉睡的新苗逐渐被唤醒,它们由此开启新的文学探秘之旅,在生生不息的旷野里蓬勃生长。”

书评人简介:易彦妮,北京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22级硕士研究生,曾于《长江文艺评论》、《文艺报》、《文学报》、《中国妇女报》等报刊发表文章。

回望过去的一年,我们以日常生活的点滴建设抵抗失落感,在波动中寻找着生命秩序和自我丰盛的可能性。这一年,伴随着对心灵世界的深度凝视,性别议题仍然是当下舆论场域的重要话题之一:无论是层出不穷的公共社会事件,还是社交媒体上的明星离婚连续剧,抑或是当下影视剧不断涌现“女性群像”“姐妹情谊”的话题,在静默岁月里,即使难以达成共识,性别意识已然作为一个不可忽视的维度形塑着我们时代的精神症结、人文关切。沿着这一热潮进入对于2022年女性文学出版物的观察,当来自不同代际、地域、阶层的女性写作之声在风中扬起,它们吹响的是由不同元素交织的当代女性生存样态的号角,也由此标识着今天女性写作的想象力、理解力所能够抵达的精神疆域。

踏入隐秘而风光无限的世界

放眼2022年中国长篇小说领域,女作家们的长篇著述回应世景之变、岁月纵深,女性长篇小说作品在数量、质量上都收获颇丰。同样以一年的四时季候为线索书写美丽新乡村,乔叶《宝水》从外来者“我”的视角见证宝水村的自然地貌、民俗风物、绵密人情的“常”与“变”,从辽阔的民间天地里寻获自我疗愈的情感能量,付秀莹《野望》则以“在地者”乡村女性翠台一家的世情褶曲展开,以清淡、雅致的传统美学风格探索“芳村”书写的新面貌。

关于女性生存样态在城市、故乡之间编织的绵延图景,在《北流》、《金枝》、《烟霞里》等长篇小说里铺衍而来——林白借助长诗、注卷、疏卷、时笺等形式在记忆深处与辗转旅途中不断穿梭,以古茂之“声”擦亮南国小镇儿女的生命光泽;邵丽讲述“逃离”之后的黄河岸边家族浮沉史,亦在讲述中认取家族女性命运的力量感;魏微则围绕着一位女性从乡镇、县城走向大城市的步履,以编年史的耐心笔法照亮普通女性的日常生活。与此同时,王安忆《五湖四海》、王旭烽《望江南》、林那北《每天挖地不止》、鲁敏《金色河流》等作品讲述了岁月澎湃江河下的一代人、一个家族在历史潮流下的创业史与命运变迁,显示着不同写作者把握岁月长河与世情褶曲的笔力。以文学为镜,女作家们将自己作为认识和理解世界的媒介,她们通过写作丈量个人精神足迹与大地、山川、湖海之间的隐秘亲缘,寻找个体精神疑难与公共性情感空间之间展开沟通的转化方式。

站在外国女性文学出版物的文化地貌上观察,从伍尔夫的日记选《思考就是我的抵抗》,波伏瓦的小说《形影不离》,传记《智性与激情:苏珊·桑塔格传》、《我居于无限可能:艾米莉·狄金森的一生》等重要女作家相关作品的涌现,再到历届诺奖得主奈莉·萨克斯、辛波斯卡、露易丝·格丽克等人和“科幻教母”勒古恩、“那不勒斯四部曲”作者埃莱娜·费兰特的作品相继译介出版,可谓星光熠熠。当《一个男人的位置》《一个女人的故事》《一个女孩的记忆》以“丛书”形式陆续出版,在新晋诺奖得主安妮·埃尔诺的笔下,通过深具女性精神的写作,这位法国女作家“勇敢而敏锐地揭露了个体记忆的起源、隔阂与集体压抑”,回溯个人记忆与时代潮流交织的纷繁经纬。

实际上,从品鉴古诗词的情致到书写浩渺宇宙的无垠边界,从文学作品到社会学、历史学、精神史、科技史的辐射范畴,在寻找着通往公共情感空间的路径里,国内外女作家在写作中重新拾起某种自由的历险的契机:李舫以诗情起笔,探照历史文化的深邃灿烂(《大春秋》);逡巡于都市底层与故乡“黄村”的生活里,塞壬沉默地刻下记忆深处的爱恨(《镜中颜尚朱》);从旅居英国的真实经历出发,王梆写下对英国的贫穷、制度、文化、养老等问题的富有趣味性的观察(《贫穷的质感:王梆的英国观察》);卡罗琳·克里亚多·佩雷斯则为读者揭示女性在日常生活、职场、寻医、公共生活等方面习焉不察的“数据困境”(《看不见的女性》);裘帕·拉希莉勇敢探索在母语之外自我表达的可能性(《罗马日记》)……不止于地理意义上的远游,这些驳杂的女性写作之声也由此标识着不同国族、阶层、地域的女性写作者展开精神跋涉的足迹。

重新思考爱,捕捉日常生活的光泽

2022年,在纷繁视线的交汇处,爱情仍是女性文学出版物和当下写作者热烈关注的话题。在中国女性长篇小说的写作里,叶弥《不老》诘问着爱与激情、物质与精神的辩证法,徐坤《神圣婚姻》通过脱口秀式的“声口”思考当代爱情与婚姻问题,笛安《亲爱的蜂蜜》从八零后一代人的婚恋育孩经历中捕捉爱的日常灵光,这些作品里的女性形象鲜活、可爱,拥有丰沛的生命能量。学术著作《自主:中国革命中的婚姻、法律与女性身份(1940-1960)》更是进一步向历史深处考察女性主体性的逐渐生成——从“自由”再到“自主”一词,丛小平从词源学角度考察“刘巧儿”故事的原型封捧儿的婚姻案件的溯源发展,沿着当时女性追求婚姻自主的历史线索,扎实地展现了陕甘宁革命根据地时期的整体面貌。

重新思考爱情的视线聚焦,不仅源于近年来社会性别观念与常识逐渐普及,也来自后疫情时代人们关于爱情与日常生活之间诸多思考的回响。随着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的揭晓,张莉凭借《小说风景》获文学理论评论奖,这是该奖项时隔十二年再次授予一位女性批评家,这部论著也以“富于女性意识的整体性洞见”激发对于现当代文学经典作品的新理解。伴随着“性别观调查”、“新女性写作”、编选女性文学年选、“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等工作的持续推进,在探照当代女性生存样态的同时,2022年中国女性中短篇小说集也呈现出深邃的思维“拨动”。

张天翼《如雪如山》从七位名叫“lili”的女性生活出发,通过讨论爱、婚姻、生育、失独等热门议题,犀利地揭开“谆谆常理”背后的筹谋、晦暗之处。潘向黎《上海爱情浮世绘》聚焦当代都市饮食男女的微妙心理流转,黄佟佟《春光好》在传奇氤氲里勾勒小镇普通人与都市“名媛”的漂泊命运,书写爱情与金钱、容貌、欲望之间的缠绕关系。关于爱情话题的多维探索,折射出当下中青年群体对“爱情神话”重新审视的目光。也与一系列女性文学普及读物的涌现形成有力呼应:从掀起热议的上野千鹤子、铃木凉美的通信集《始于极限:女性主义往复书简》,到张莉的论著《对镜:女性的文学阅读课》、《我看见无数的她》,再到新京报书评周刊主编的访谈集《开场:女性学者访谈》,在一场场逐渐向彼此敞开的“对镜自照”之旅里,书里关于恋爱、婚姻、工作、独立、自由等话题的讨论,就像火种在心底燃烧,激励着人们不断重新激活常识、建设自身,也为当下的女性视角敞开了更为充盈的观照的可能性。

一个令人欣喜的现象是,国内外非虚构写作对于中老年女性身心状态的理解呈现出愈发饱满的趋向。无论是英国编辑戴安娜·阿西尔在八十九岁写下《暮色将尽》、日本家庭主妇武田百合子记录下生活枝叶的《日日杂记》,还是在厨房里写作的耄耋老人杨本芬写下回顾六十年婚姻生活的《我本芬芳》,通过口述、访谈、日记等形式展现基层社区女性生存状态的《海上凡花:上海工人新村妇女日常生活》……当越来越多的女性拿起笔写作,写下如长河般浩荡的一生,写下与邻人相处的微小欢欣,写下对爱、婚姻、花草园艺、家务劳动、阅读和写作的真挚思考,这些来自素人写作者的心声,既是对日常生活光泽的重新理解,也为当代女性文学的样态提供了丰沛而富有生命能量的观察触须。

关注社交媒体与情感流动之间的“褶皱”

今天,当我们从电子屏幕里接触令人眼花缭乱的社会文化事件、讨论公共议题,如何在生活与生活的戏剧化之间划出界限,从光怪陆离的“镜城”里“破镜而出”,愈发成为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如果说周嘉宁《浪的景观》是对千禧年前后电台、娱乐场所等青春浪潮的怀想,那么到了社交媒体一代,爱尔兰作家萨莉·鲁尼《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将目光投向了后疫情时代青年人的缠绕情感世界,观察当下人际关系的流动形状,张怡微《四合如意》则以微信朋友圈、小红书、直播弹幕等社交媒体为介质,在爱、友谊和对世界的困惑不安里展开数码时代的世情故事。正是通过写作,社交媒体与情感流动之间的“褶皱”获得了别样的形态,它们对于微妙情绪的牵动和觉察、为“情感劳作”的心灵景观所赋予的幽微现实意涵,开始融入当下时代美学的“新声”浪潮之中。

想想看,无论是掀起舆论热议的电视剧《梦华录》“双洁”问题,还是新晋诺奖得主安妮·埃尔诺通过其自传体小说改编的电影《正发生》(获2021年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开始被国人所了解,当代大众文化语境的互文性已经深度参与塑造着当代读者的前理解和想象力。一如田晓菲在《赤壁之戟:建安与三国》里观察到当代网络女性作者的活跃为“三国想象”提供了新异色彩,翟永明的诗集《全沉浸末日脚本》里科幻剧集、人工智能、大数据等元素的“入诗”,宇佐见铃《偶像失格》写下追星女孩见证“偶像塌房”的故事,蕾切尔·西蒙斯《女孩们的地下战争:揭秘人际交往中的隐性攻击》观察到社交媒体在人际交往中的隐秘暗涌……某种程度上,通过捕捉在社会生活中热气腾腾地发生着的、难以诉诸言语的“褶皱之处”,这些文本敏锐地观察到电子丛林时代参与日常生活“情感劳作”的方式,进而在毛茸茸的日常经验叠印之中,逐渐生成了一种通往公共生活空间的女性写作之声,它们整合着社会学、历史学以及大众文化语境所蕴含的精神容量,为“在世界中”的当代青年群体敞开了某种深具现实感的文学视野,带领读者一起驶向更为辽阔的公共情感空间。

令人有些遗憾的是,这份敏锐度和洞察力在今天中国当代女性写作中仍然展开得不甚充分,一部分乘兴而起的女性文学读物呈现出写作者理解力的偏狭。固然,关于性别议题的探索在当下是一种“合时宜”的姿态,但这是否会带来写作者内心的不自由,带来察言观色的写作姿态,甚至写作本身的虚浮?在热烈的讨论氛围下,如何共同推动今天的女性写作朝向更加切实、富于日常情趣和充沛生长力的方向发展,需要克服虚荣和虚弱的勇气,也需要不断磨砺识见的耐心。这令人想到沃尔特·惠特曼《草叶集》里的诗句:

“我们对自己说,记住,不要害怕,要坦率,敞开肉体和灵魂,

住上一会儿就接着走,要大方、节制、朴素、待人亲近,

你的付出会有回报,就像季节返回,

还可能像季节那样收获丰盛。”

如果将今天女性文学出版物的热潮比作风,那么,在风中,我们从一部部素朴、诚挚之作里认取属于当下女性生存样态的体温、情感、分泌物以及来自远方的秘密;也是在风中,那些冬日里沉睡的新苗逐渐被唤醒,它们由此开启新的文学探秘之旅,在生生不息的旷野里蓬勃生长。在此意义上,我们时代的女性文学作品正是一棵棵树,在广袤天地里播种、生长,在日晒雨淋里生机勃勃地迈向成熟——“像季节那样收获丰盛”,也像四季返回,在当代文学现场的田野里,收获来年苏醒的新苗。

 

书写一种敞开的地方性

“在这一年的女性小说书写中,我们辨识出了许多作家们的地理故乡与精神原乡,如林白的北流、乔叶的宝水村、付秀莹的芳村、叶弥的吴郭城、杨知寒的东北等等,这些都构成了2022年国内女性‘文学地图’上的重要拼图块。”

书评人简介:胡诗杨,北京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22级硕士研究生,曾于《文艺报》发表评论文章。

纵览2022年出版的国内女性文学作品,我们能在作者一栏发现不少经典作家的名字,比如王安忆、林白、乔叶等作家在近几年里依然笔耕不辍,为我们带来了颇有分量的全新力作,除此以外亦有不少新面孔涌现,她们以个人的处女作在女性文学的结绳记事上留下了自己的一笔。

观察女性作家们今年的整体创作成果(尤以长篇小说为主),我们不难察觉“地方性写作”是本年度的一大关键词。无论是已有诸多代表作的成名作家,还是初入文坛的新一代青年作家,都不约而同地以自己的家乡为书写对象或故事背景,这使得作者笔下的风景、民俗与名物都呈现出浓郁的地域特色,同时也塑造了文学作品独特的语言、风格与调性。在本年度的华语小说中,女性作家们对粤地、江南、中原、东北等不同地域的书写共同形成了杂花生树之美。

从地方性出发,通向历史记忆

2022年国内女性小说创作中的地方性并非是封闭的,而呈现为一种“向外敞开”的面貌。以地方性,尤其是写作者所生长的家乡为锚点,女性写作者逐渐打开了通向历史集体记忆的门径。

北流既是作家林白所生长的故乡,也是她今年长篇小说新作的标题。在浩浩汤汤五十余万字的《北流》中,林白用当代的目光追忆自建国以来发生在广西北流本地数十年的往事与故人,真实与虚构、现实与回忆交织,一种南方的、民间的异质感突袭而来。故乡不仅是林白写作的素材,更形塑了其独特的叙述风格——嵌入的长诗“植物志”、《李跃豆辞典》中陌生的北流方言词汇、“笺注体”笔法及非线性回忆叙事,共同构筑了《北流》诗意的美学风格和林白本人独树一帜的小说试验。

在以《北流》为代表的粤地地方性书写之外,江南及福建沿海地区的地方性书写也展现出了丰富的面貌,充任了通向历史集体记忆的中介,这些作品即便剥离了地域特征也依然具有广义的普适性与动人的魅力。苏州作家叶弥的长篇小说新作《不老》中的爱情传奇便发生于以家乡为原型的吴郭城,小说中处处可见“江南”风物,围绕女主人公孔燕妮的爱情故事虽然仅有二十五天,但叶弥将故事置于1978年即将发生剧变的历史骚动前后,这寄寓了她对当代历史的思考与对理想人性的追求。鲁敏的《金色河流》也是一部颇具分量的长篇巨著,以民营企业家“有总”穆有衡的家庭生活为纲讲述了改革开放四十余年的波澜壮阔,既书写了人性在财富与欲望面前的复杂性,也展现了时代对人更多可能性的重塑与延展。小说中可见苏南企业家的原型,也糅合了昆曲唱词等颇具特色的形式,是从地方性书写出发打开集体记忆的范例。此外还有林那北的《每天挖地不止》以家乡福建为背景勾连起百年家族史的传奇景观,王旭烽的《望江南》以浙江茶文化钩沉建国前后的历史,这些作品展现了女性写作者从地方性出发通向历史记忆的不同可能。

抵达当下时代,回归日常生活

在书写历史之外,本年度女性长篇小说中不乏以地方性出发抵达当下时代的优秀作品。乔叶的《宝水》和付秀莹的《野望》都按照四季轮回时序更替的自然节律书写了新时代的山乡巨变。“宝水村”与作者乔叶的故乡河南有剪不断的联系,小说中的河南方言既是地方性的重要标识,也形塑了小说鲜活、生动的口语化叙事,为我们展现了乡村老百姓的语言智慧。《宝水》中以城市“外来者”地青萍的目光见证了宝水村的建设发展,《野望》中付秀莹则用“在地者”翠台的视角目睹了乡村的振兴,且两部小说都关注到了短视频等社交媒体对乡村发展的影响,是今年国内女性小说中具有在场感和当代感的长篇力作。

观览今年国内女性文学创作成果,在向历史记忆敞开之外,仍有不少作者回归了对一方水土之上人间烟火的摹写。王安忆的中篇新作《五湖四海》以长三角流域为背景,书写了水上人家张建设和修国妹在改革开放数十年的生活,开篇看似宏大,但最后落脚在了修国妹的日常家庭生活之上,集妻子、长姐、嫂子、母亲多重身份于一身的修国妹在与亲人的相处中面临被疏远、被时代抛下的隐微的心灵烦恼。杭州作家萧耳的《鹊桥仙》亦取材于作者家乡,以京杭大运河四十年兴衰的大背景谱写了新世纪的世情小说,其中嵌入的吴方言与诗词戏文深具江南地域气息与怀旧感,不过作者着重摹状的仍是栖镇四个发小的日常生活及人情世态。

这一年中,不少新一代青年作家也出版了她们的处女作,“地方性写作”是她们写作的起点,也是她们个人风格的重要标识。90后作家杨知寒的短篇小说集《一团坚冰》收录了九个与家乡东北有关的故事,从标题中的“坚冰”(指东北常见的冰雕)便可窥见鲜明的地方性。近年谈及“新东北作家群”,往往指的是双雪涛、班宇和郑执这三位男性作家,而杨知寒的书写则为“东北文艺复兴”增添了女性视角,小说集《一团坚冰》关注小人物如何在冰天雪地里寻找生命的火种互相取暖,这使得杨知寒笔下的东北虽然凛冽,但仍留有一丝暖意。出生于1999年的内蒙古作家渡澜在今年出版了首部短篇小说集《傻子乌尼戈消失了》,渡澜的小说语言带有少数民族的异域感与大草原的神秘感,充满飞扬的想象力。我们可以看到新一代年轻的女性写作者们在本年度展现了她们的创作活力与写作潜力。

“地方性写作”的延续与新变

实际上,“地方性写作”并非新鲜的话题,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中对方言民俗的吸纳并不罕见,上世纪八十年代寻根文学思潮下更是以书写地方文化为时兴。近年女作家的“地方性写作”与寻根文学不同的一点在于其“敞开性”,这是在延续过去“地方性写作”基础上的一次新变。

在本年度国内女性小说中,对地方性的关注也并非一种异军突起的现象,有些女作家延续了之前的书写脉络,比如王安忆的《五湖四海》中的水乡书写承接了她以往的小说《上种红菱下种藕》和《富萍》,付秀莹的《野望》也是她在《陌上》中“芳村”故事的延续,为她个人的“芳村文学版图”拼上了一块拼图。在延续之外,也有的作家更新了自己的写作风格,实践着一种“转型”。比如在上世纪90年代女性文学热潮中,林白的许多创作被定义为“私人写作”,但今年的新作《北流》却呈现出一种包揽数十年共和国历史记忆的宏大气象,这种风格的转变在林白的《北去来辞》《妇女闲聊录》等作品中就已显端倪。《宝水》亦是经由作者乔叶多年的“跑村”和“泡村”的实践经验才展现出了开阔的社会风俗和广袤的乡村风景,与她从前的散文和小说写作相比也呈现出一种敞开性与包容性。

由于中国地域文化的差异性与多元性特征,“地方性写作”永远不会成为一个过时的话题。在这一年的女性小说书写中,我们辨识出了许多作家们的地理故乡与精神原乡,如林白的北流、乔叶的宝水村、付秀莹的芳村、叶弥的吴郭城、杨知寒的东北等等,这些都构成了2022年国内女性“文学地图”上的重要拼图块。许多女作家都在自己最熟悉的家乡水土上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创作语法,女性写作也在国内的文学场域中呈现出一幅众声喧哗、杂花生树的风景。

 

从书中寻访生活的时态

“在我们亲身经历的后疫情时代当中,‘从日常通向历史’能够从过去时的记忆与经验中给予读者步离迷茫与不安的勇气,并重新确证日常生活当中所蕴藏的人生价值;‘城乡经验的观察’则依凭现在时的地方性写作,对都市症结起到缓解与抚慰的功用。”

书评人简介:刘溁德,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与批评专业硕士在读,曾于《文艺报》《北京日报》等刊物发表文章。

在近期发布的一系列具有影响力的当代文学年度榜单以及年度书单中,《五湖四海》《如雪如山》《四合如意》《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口述自传》《贫穷的质感》等一众作品,纷纷入选《收获》杂志发布的“2022年收获文学榜榜单”、豆瓣读书平台发布的“豆瓣2022年度读书榜单”、“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2022年年度书单”以及“2022文学报年度好书榜”。立足于2022年女性文学出版物的热潮,似乎能够从中看到过去一年女性文学在创作趋势层面所呈现出来的三方面整体特征。

从日常通向历史

不同篇幅、不同作品类型的写作者,在各自的作品当中都体现出从日常通向历史的追求。虚构作品当中,林白的《北流》、鲁敏的《金色河流》、林那北的《每天挖地不止》、王安忆的《五湖四海》;非虚构作品中,最具有年度致敬意义的杨苡口述、余斌撰写的《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口述自传》,以上书目都以不同的书写方式观照着生活的日常,却又以女性视角沿着时间线通向历史。

林白的《北流》深入人物感情史与城乡生活史的细节,把生活抽丝剥茧开来,找寻历史留痕。在宏大的历史事件与政治运动下,《北流》将笔触落在李跃豆、罗世饶们如何摆脱饥饿、疾病、情感堆积而在生活压力下寻找生活之道,这种革命叙事之外的书写始终被历史的阴影笼罩;而罗世饶和表妹、程满晴等人的通信,在人物生活的记录之外,也在无意间成为历史的一种存档。林那北的《每天挖地不止》时间跨度则从晚清民国直抵当下,但是并未过多着墨于漆艺流传,而将故事核心聚焦在找寻谢氏埋藏下来的珍宝这一叙事主线,并编织起一张庞大的家族谱系。林那北书写如此规模的百年家族史,却聚焦于“挖地”这样一个普通且日常的动作,从赵定力一家在日常生活的起伏当中力图折射出历史进程中家族面向时代所遭遇的传承与断裂、坚守与变更。鲁敏的《金色河流》与王安忆的《五湖四海》并没有以“大江大河”的气质去摹写改革开放以来那段历史的波澜壮阔,“有总”一家的家庭生活中面对财富与欲望时的复杂感情、修国妹一家琐碎的家事和她内心遭遇时代浪潮而产生的情感纠葛,两部小说正是在个体如鱼骨般的日常当中托举起了改革开放以来历史的代际变迁。

家族史则是非虚构的女性文学作品实现从日常通向历史的另一个重要向度。么书仪的《寻常百姓家》和杨苡先生的口述自传《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口述自传》作为非虚构作品则显现出与之前小说所不同的特质——相较于想象历史,两部口述自传则是从日常生活还原历史。么书仪整理了父母的口述实录、账本、信件、单据、思想汇报、合同等私人档案,细致讲述了自己的家族历史。作者力求从因时间的淘洗、磨损而改变面貌的器物、情感、想象中寻找到恒常不变的人生道理。而在杨苡的口述自传当中所提到的人无一不是现当代中国历史上的名人,但是杨苡的讲述却绕到名家大师身后,以细碎的小事与微妙的情感熨贴着历史波澜在个体人生当中所荡起的褶皱,弥合着大历史与生活之间的那处缝隙。此种讲述的方式,让日常更动人地通向历史,一百年的时间跨度也具有了生活的美意。

城乡经验的观察

伴随着社会经济发展到当下,相当的女性文学作品在反映社会现实的命题上出现了聚拢,都不约而同地在讲述写作者个人对于城乡经验差异的观察,具体呈现在文本内部则表现为返乡叙事。

《宝水》自不必说,饱受失眠困扰的地青萍为寻求解脱城市症候而前往宝水村,人物由城市返乡,实际上则踏上了一条寻找过去的旅途。通过地青萍在宝水村的“跑村”与“泡村”的经历,乔叶将宝水村的生活图景展现给读者。到达宝水村后,地青萍的失眠症不治而愈,但是新的“危机”又出现——城市的来者如何脱去那一层标签而真正成为“宝水人”。《宝水》的返乡叙事的精妙之处正在于返乡者的身份转变。小说的文本止于九奶在新年的喜丧,但是地青萍和老原成家预示着返乡后的生活还将继续,她从“外来人”变成“宝水人”的进程也在文本之外得到延续。

林那北的《每天挖地不止》当中,扎根青江村的赵定力面对城市体现出的小心翼翼贯穿全书,让全书与他有关的内容都呈现出一种压抑的气质。这种面对城市的小心翼翼与压抑或许是赵定力在一生中多次放弃进城而决定在谢家大院扎根的内在动因。当叙事时间回到当前,第三任妻子于淑钦的子女陈细坤和陈细萌、从台湾归来的姜启豪也都从城市进入到了青江村。这些人物的返乡构成了与赵定力对抗的力量——赵定力要守护谢家大院与厢房内谢氏遗留下来的漆器,而他们是为了将诞生在这片乡村土地上的艺术带出,只是陈细坤与陈细萌的姿态是利欲熏心的抢夺,姜启豪则是将这门非物质文化遗产置于远离乡土的博物馆中。小说的最后,“挖地不止”想要寻得的那份遗产被证实早已在台湾被用尽,由此众人陷入到巨大的心理落差中。但是更深层次还应关注到,当漆器被返乡的城市之手带出而剥离泥土后,是否会面临失活的可能。这也许是林那北在揭橥“漆性”与“人性”之外,对于非物质文化遗产身处城乡冲突之间的一种思考。

付秀莹《野望》的章节目录以二十四节气作以划分,将芳村极具淡然之美的生活图景框定在一年的时间当中。乡村人情风物流转到当下,以二妞为典型的一代人重返乡村之后如何建构新的生活方式、新旧两代芳村人的观念转变与身份转变成为付秀莹在《野望》返乡叙事中意图达成的重要命题。而在《春光好》中,黄佟佟将湘中小镇、厂矿小城与南方都会划分为三重宇宙。她以记录式的笔法,通过自上世纪70年代以来的时间线串联起白沙镇普通人身上的生活传奇、厂矿男女的日常起伏以及南方都市里小人物生活的复杂面相。这种半虚构的城乡经验表达,是作者对时代记忆的留痕,也在唤醒着有类似经历的读者各自的城乡记忆。

城乡经验表达的过程中,地方性写作特质让地方性经验更鲜活地通过文学浮出日常生活的地表。林白与林那北讲述南方的故事过程中,写作语言上粤方言与闽方言同标准的现代汉语交织,读来文字更具颗粒感,且文本的内容与形式相得益彰。与此同时,《北流》中的香港与滇中、《每天挖地不止》中的青江村、《宝水》《野望》当中的宝水村与芳村被极其细致地建立起来。风物人情之间,空间的地方性显得浓厚而真实。而方言的运用、细处的捕捉则让小说更具实感,思想情感的表达由此更为深切。

从社交媒体发掘当下性

当互联网时代的社交媒体对日常生活已经无孔不入时,文学创作对于此种现状当然不能够视而不见。也正是如此,相当数量的入选书目都关注到了社交媒体对日常生活的影响,以发掘其中的当下性。

笛安在《亲爱的蜂蜜》中试图表达人与人在日常当中片刻的情感时,正是从社交媒体中窥得更具当下气息的诉说方式,即时通讯软件的聊天构成了笛安在书中表情达意的重要介质。当岳榕问熊漠北“大熊,你愿不愿意……”时,省略号尽头却是“和我去吃东坡饼”。在当下人情感普遍性的冷漠与疏离之间,比起这场为了让临终奶奶高兴的逢场作戏,“一起吃东坡饼”显得更情真意切。而表情包在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中承载的功能在笛安的笔下被放大——成蜂蜜那张带着月亮的“睡了,晚安”让酒醉的熊漠北“看到了一弯如此无邪的月亮”。这轮虚拟的月亮,在那个情境当中恰好成为熊漠北聊以慰藉的寄托。《亲爱的蜂蜜》所寻找到现实夹缝中的温暖、幸福与希冀,在同社交媒体关联的细节处表现得更为真切。

张怡微的《四合如意》则直接将网络社媒看作是人与人情感交互的那个场域。《四合如意》当中十二篇小说的题目都为曲牌名,讲述的确实是社交媒体当中的故事,新与旧由此产生张力。《端正好》中阿梅从小红书中萌生买房的念头,却由此反思家庭与自我的内心;《四合如意》关注到的则是留学生盛明与女友茹意之间需要依凭社交软件而努力维持的异国恋……张怡微在小说中审视着当下网络社媒对人与时间以及人与人的关系重塑,思考新的世代当中如此介质是否依然能够使得真情抵达彼此的内心。作者在一个个串接起来的故事中,也借助人物彼此间的媒介往来,探讨着更广阔的社会议题,进入到对千禧一代关系与情感的考量。

在我们亲身经历的后疫情时代当中,“从日常通向历史”能够从过去时的记忆与经验中给予读者步离迷茫与不安的勇气,并重新确证日常生活当中所蕴藏的人生价值;“城乡经验的观察”则依凭现在时的地方性写作,对都市症结起到缓解与抚慰的功用,也为读者展示出颇具新意的文学景观;“从社交媒体发掘当下性”则是风格、内容各异的书目最及物、最贴近生活的部分,从此刻铺展到生活的将来时,以期唤醒读者对科技事物当中人与人之间种种关联的留意,探寻科技之于温情的无限可能。在最后,作为读者的我们还应深知当下的女性文学创作与生活一样仍处于进行时。我们呼唤更多佳作的出现,也期待未来创作趋势中可能出现的新变。

 

向女性议题的末梢延伸与兼容

“2022年非虚构女性图书类别多样,可细分为发现女性自我、关注特殊群体、书写女性历史、探索多样社会四大主题。在女性图书的出版热潮之下,国内女性文学对社会热点的触及还不够敏锐,缺乏向外延伸、向下兼容的眼光与勇气。”

书评人简介:赵浩宇,北京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21级硕士研究生。曾于《文艺报》、《中国妇女报》发表文章。

观览各机构推出的2022年图书推荐榜单,不难发现“女性”是本年度的热门主题,其中非虚构作品备受关注。这或许是因为非虚构强调文学的真实性、现实性与公共性,对社会问题往往有着更迅疾、直接的反映,满足了读者当下的阅读欲望,因此受到更多读者的欢迎。

笔者将以年末各家文学机构、出版行业推出的图书榜单为观察对象,对上榜的非虚构类女性图书进行梳理。2022年非虚构女性图书类别多样,可细分为发现女性自我、关注特殊群体、书写女性历史、探索多样社会四大主题。

发现女性自我,关照特殊群体

关注两性差异、反映女性生存困境,帮助女性更好地进行自我选择的女性科普类图书在近年受到持续关注,对于女性主义这门学科尚感陌生的读者,这类入门读物是很好的选择。

微信读书作为国内最主流的电子阅读平台,“2022微信读书年度榜单”一改往常的分类排名,选择聚焦2022年每月新闻大事件,对症下药,开出书单,其中大量女性主义著作上榜。比如,《身体由我》是一本女性健康科普图书,作者希拉·德利兹既是一位权威的妇科专家,同时也是女性的好闺蜜,在书中她以轻松的交流方式普及妇科知识、介绍临床病症,带领女性冲破禁忌与成见,帮助她们积极大方地探索身体、建立自信,这本书同时也位列“豆瓣2022年度科学新知图书”榜首,足见在读者群体中产生的影响。《看不见的女性》则从职场、设计、医疗、公共生活等方面入手,利用海量事例说明在总体上女性数据存在缺口,揭示出女性在社会中被忽略的事实。相较于《身体由我》,《看不见的女性》更加严肃,但同样值得关注。

让那些不被看见、不受重视的女性发出声音是女性图书的重要职责。今年就有聚焦年龄焦虑,关注老年女性群体的图书上榜。“文艺批评2022年度文学作品”书单邀请来自学院、作协和文学刊物的批评家推荐年度好书,兼顾了不同的文学视野,信息渠道也得以丰富。在这份书单里,《暮色将尽》得到了批评家们的一致好评,这是89岁英国传奇女编辑黛安娜·阿西尔漫谈老年独身生活的随笔集,它不仅在“豆瓣2022年度外国文学(非小说类)”位列榜首,还上榜凤凰网读书年度书单,是许多学者、编辑的力荐好书。此外,上榜“理想国2022年度书单”的《日日杂记》是日本散文家武田百合子的随笔,记叙了母女相伴日常,也回顾了自己一生中的为人、育儿哲学,在平淡笃定的文字之下,我们看见的是一个智慧、慈祥的女性长者形象。

家庭中的母亲也是2022年非虚构女性图书榜单关注的对象。“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作为一份专注女性文学的图书榜单,在年度好书推荐中为我们展现了一份较为全面的女性图书阅读指南:《成为母亲的选择》通过采访23位已为人母的女性,追溯她们在生育前后生活与心理的转变与矛盾,希望给予女性更自由的选择;此外,还有《让火箭起飞的女孩》等书聚焦特殊职业女性,关注女性情谊问题,为我们认识更真实的女性境况提供了丰富例证。

探索别样世界,寻获无限可能

各行各业都有女性身影在勇往直前,为后人留下一道道可供参考的行迹。对女性个体故事的讲述、女性人物传记、女性历史书写是近年女性图书的又一热门主题。上榜“中华读书报2022年度十大好书”的《智性与激情》援引苏珊·桑塔格离世后开放的大量档案,将其人生事件与文艺批评、政治见解置于历史的长河中加以考察,展现这个雄心勃勃的知识分子一生的智性之旅。

上榜“凤凰网读书2022年度推荐图书”的《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是著名翻译家杨苡的口述自传,通过回眸人生百年,她不仅为我们展现了五四一代知识女性的青春之歌,也通过真实细节还原了沧桑巨变的共和国历史。在榜单之外,书写“40后”一代家族变迁与心灵成长的《寻常百姓家》、诗性写作艾米莉·狄金森传奇人生的《我居于无限可能》等传记作品都值得我们关注。

除了书写女性个人生命经验,倾听时代声音、探索多样社会议题的女性图书在近年来也不少见。上榜“豆瓣2022年度社会纪实类图书榜单”的《贫穷的质感》是作家王梆观察英国政治、民生和文化后,融入个人经验和体悟的纪实笔记,贫富分化、移民问题、乡村遭遇的垄断资本主义危机等社会议题都在王梆的笔下有感染力地呈现出来。

对另外一部分世界的观察往往能使我们认清自己,同样上榜社会纪实类年度榜单的《中亚行纪》是青年人类学家埃丽卡·法兰特从里海之滨的土库曼斯坦和哈萨克斯坦,向东穿过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的旅行记录,在深刻的风土人情的观察背后,作家特别关注每个国家女性生存现状。正是这样独特的女性视角赋予了这本游记不一样的历史厚重感。

出版热潮之下,“出圈”仍是难题

总体而言,各家书单上女性图书的数量较往年略有增长。值得指出的是,在“2022豆瓣年度图书榜单”中,十本书里有七本书都与女性议题相关,而在过去的两年中只有两本书登上过这个年度榜单。

在这七本书中,《如雪如山》在女性日常生活和细碎记忆中提炼出一部女性成长史,八旬奶奶杨本芬的《我本芬芳》讲述了中国式的婚姻故事,《漫长的余生》以一位北魏宫女的墓志铭映照出一个王朝的更迭……

遗憾的是,虽然女性图书在近年掀起了一股出版热潮,但现象级的图书多为国外翻译类。将豆瓣图书、文学报年度好书榜以及各出版社推出的年度榜单与抖音、kindle、京东、当当等下游机构的新书热卖榜对比不难发现,国内女性文学虽不乏质量极高的作品,却往往呈现出“叫好不叫座”的现象。究其原因,那些出圈的作品不仅从婚育、职场、暮年生存等多方面研究女性处境,凭借对话、问答、书信等多样呈现形式拉近与读者的距离,同时,作者积极在舆论中心发表意见,在年轻一代的读者中尤其具有影响力。

相比之下,国内女性文学对社会热点的触及还不够敏锐,缺乏向外延伸、向下兼容的眼光与勇气,写作的内容与题材也常囿于“学院派”的逻辑,自然,批评和出版界对女性文学的过度冷淡、缺乏关注或不加评判、一拥而上的两种极端乱象都是值得反思的。此外,通过对比微信读书年度图书的阅读数据也可发现,女性图书看似成为阅读主流,但其出版与评价仍是圈内人的狂欢,阅读人数远不及年度小说《长安的荔枝》与年度财经图书《纳瓦尔宝典》,缺少更广大读者群体的认可。

应当指出,正是由于文学出版行业、批评家和读者的共同努力,女性文学受到日益广泛的关注,女性生存处境也因此得到极大改善。但在这股热潮之下,文学写作者与文学机构还应做长远考虑,避免主题的逼仄,反映女性更真实的处境,关注女性群体内部的差异性,使得女性文学连同女性生存迎来更进一步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