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诗人伯竑桥:今后我们或许需要更多真实的“连接感”
在科技狂飙突进,AI发展日新月异的当下,诗人何为,诗歌何为?在年轻一代写作者普遍受到系统的学院知识教育下,诗歌评论将会出现怎样的崭新面貌?
3月19日,为期5天的第六届成都国际诗歌周落下帷幕。作为诗歌周的重要组成部分,第五届草堂诗歌奖也于18日在杜甫草堂颁发。95后诗人伯竑桥成为“年度青年诗人奖”的三位获奖人之一。伯竑桥写诗,也做诗歌批评,是国内年轻一批有原创力和丰富学养的实力派诗人之一。在本届诗歌周期间,封面新闻记者也采访到伯竑桥,跟他有一番深入交流。
伯竑桥十来岁就开始写作,十八岁读中文系,如今读博又兼做文学批评与研究。从文学青年成长到文学从业者、实力青年诗人、作家,伯竑桥对当下年轻人之间的文学、诗歌生态有着第一手的感受并有深入的观察和思考。
伯竑桥本次的获奖作品《初冬,从思考的笨重里往后退》组诗写于2019—2020年。站在领奖台上,他也特别朗诵了其中一首叫《家庭厨房》的诗歌。这首诗里写出在他遭遇精神困境的时候,恰是厨房里父母做饭的生活细节给了他疗愈的力量。
“我们这代人或许需要掌握一种能力:从虚拟网络世界中抽出一部分,去直面真实的生活”
封面新闻:这次回到家乡参加成都国际诗歌周,而且得到了第五届草堂诗歌奖之“年度青年诗人奖”,有什么感受?
伯竑桥:“年度青年诗人奖”对我的写作来说,是一次有分量的认可和鼓励,衷心感谢。得奖不意味着我比其他朋友写得更好,人的一生有各种各样的侥幸,只能暗自庆幸。而且回到家乡来领这个奖, 是更让我高兴的事情。能回家,见到家人,本身就是宝贵的。这几年,全世界人们的环境和心理都经历过不小的震荡,都更加意识到了家和家人的可贵,我相信,应该有不少人跟我有同样的感觉。
封面新闻:的确如此,最近也看到不少文章在说,很多人都开始注重个人内心以及高质量的亲密关系。你是如何看待这个话题的?
伯竑桥:据我观察,比起此前大家所关心的是未来“我会怎样怎样”,现在人们更懂得珍惜“我已拥有了什么”。这好像是志气变小了,但在我看来,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大家都活得务实一些,走路走得更坚实一些,给未来积攒可能性。
封面新闻:近些年来,年轻人的精神状况容易成为大众关注点。比如说不少人感到压力山大甚至孤独忧郁。有一种观点是认为,因为现在线上交流方式的发达,让人与人的实际关系反而变得疏离,人容易变得更加孤独了。你怎么看?
伯竑桥:这么说是有道理的。人如果在虚拟世界里停留太久,人和人的真实连接感会减弱。而连接感的减弱,意味着我们这代人在二十几岁的时候试图去成立家庭、缔结友谊乃至寻找事业上志同道合的伙伴,都变得比较困难。这样个体就容易得不到足够的心理支撑,会感到孤独。
我有亲人是职业心理咨询师,我曾经跟她一起做过一些调研,跟她一起大量走访过不同类型家庭的青少年,掌握了一些相关数据。我的感受是,现代年轻人的精神健康状况真的要特别关注才行了。此外,我自己和朋友们的亲身体会是,人在二十几岁这个阶段,处于从学校到社会,慢慢社会化的过程中,本来就容易感到迷茫和孤独——你的位置在哪里?你的空间剩下多少?加上这两年又遇上全球局势的变化、科技狂飙突进,把人的精神成长远远甩在后面。当这两个方向的压力交融在一起,可能迷茫和孤独感会加倍。这是青年中精神上的普遍状况。
封面新闻:你从武大毕业,到英国留学,现在又回到国内名校读博士。可以说,你接触到的同龄人都是在学业上比较优秀的人,都属于青年精英。据你的观察,你们这一代人,是如何面对或者处理“孤独”这个课题的。
伯竑桥:出于一种写作者的习惯和朋友的责任吧,我也悄悄观察和探寻过,发现身边的一些人在面对自己的孤独和焦虑时,采取的方式多是躲起来不让别人看见,期待“忍一忍就会好起来”。而且还存在一个在我看来比较单一的、不可取的价值观,那就是学会隐藏自己的孤独和脆弱,仿佛成了一个年轻人向成人社会接驳的进步的、成熟的体现。我自己的看法其实是,我们这代人总体来说需要掌握一种能力:从赛博朋克化的虚拟网络世界中抽身一部分,去直面真实的生活,去建立更多的人与人之间真实的连接感。如果现实世界有太多负反馈,我们可以暂且绕开,但最终是要转身的。
“在诗歌创作上,AI无法取代人类”
伯竑桥在草堂朗诵自己的诗
封面新闻:现在全世界都在观望,像ChatGPT这样的AI能否真能写出媲美人类的原创文艺作品。 作为一名出生于1997年的诗人、文学博士生,您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伯竑桥:在其他艺术门类,AI能否做到像一流的原创者那样的水平,我没有能力做判断。但我认为,在诗歌创作上,AI目前无法取代人类。AI写得再像诗,都不是诗,因为诗本质上是经验。诗歌不仅是语词,纵然词语极其重要。真正让诗成为诗的,是人类锤炼过的各种生存经验。因为不同的人可以有类似的、约定俗成的经验,所以人在读到别人的诗时会共鸣,会被震动。就像火车经过的时候,如果你的身体躺在铁轨的附近,你的身体随着它一起起伏,能感觉到那种令人恐惧但又有点美妙的震颤感。诗歌指的是这种经验。
而AI写得再好,再美妙,也大体是大数据和算法所进行的拼接。源头上,AI不是一个活的“存在者”,不是一个生命体,它没有在世界上“存在”(being)过,那么它就从未有所经验。没有经验,便难有诗,只有语言的组合。何况,人其实是有限度的存在,是向死而生的存在者,而AI是不死也不朽的,这导致了立场上的本质区别。所以我认为,至少在我目前所看的ChatGPT的表现,它对诗人没有威胁,不过可以帮助我们淘汰掉一部分伪诗。
移动互联网带来的“时刻在线”状态深刻影响了诗歌写作
封面新闻:你不光自己写诗,还志于做优秀的文学评论,诗歌研究。那么在你看来,当下的年轻一代的诗人们在写作风格、状态上,有哪些特色?有人会认为,每个诗人都是个体,以其出生年代划分,并不可取。您怎么看?
伯竑桥:我一直认为,尽管用“代际”给作家群体去命名有不精确的弊病和“偷懒”的嫌疑,但在评价文学作品的时候,分析写作者所出生的年代,也就是“代际”的因素,是可行的路径。因为一个人的存在,跟其所处的时代、社会毕竟息息相关。比如说,90后、95后,跟80后生活的环境最大的区别是什么?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区别在于,虽然80后也较早接触到互联网,但在较长的时间里,当时还处于“固定端互联网”的阶段。那个时候的人们会问:你上线了吗?你啥时候在线?也就是说,上线是一个动作,我们不是时刻在线。然而95后、00后这代人,应该是全世界第一批深度融入移动互联网的人群,真正的原住民,从此人类可以时刻“在线上”。你发现没有,现在人们联络时不怎么会问对方:你什么时候上线啊。我上一年级的时候就有自己的qq号了,而我一个亲戚比我大几岁,是高中快大学才有的qq号,这种成长的语境、接受信息的方式是不同的。
封面新闻:“时刻在线”的生存状态对诗歌的影响有怎样的影响?
伯竑桥:这种“时刻在线上”的状态,其实永久地改变了人们感受世界的方式,重塑了人的经验。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人类走路,如果人人头上顶着一个东西,那可能会影响走路的体验,时间长了,或许什么叫走路,都需要去重新定义,去重估。也就是说,“时刻在线上”能深刻改变人的经验,必然也影响到诗歌。因为诗歌最本质的东西,在目前的我看来,是语言背后的经验。诗人们首先要经验这个世界,然后沉淀,再用独特的语言将之“反哺”而呈现出来。
封面新闻:你专注写诗,同时也在理论学习上追求精进,武大毕业之后,去了英国留学,现在又在清华读书。那么理论和写诗之间是怎样的关系?读博士做研究,写论文的表达方式是有高度规范性的,跟写诗的语言创造性还是差别很大的。
伯竑桥:文学是我的挚爱,是我一场内心的焰火。但其实我阅读和思考的兴趣比较广,对社会学、哲学、人类学、心理学也有一些粗浅的涉及。这些学科有时会动用理性思维来面对世界,跟感性直观的文学、艺术还是有差别。这种共存让我更平衡了。当我发现自己先天禀赋本身就倾向于感性以后,我想通过后天的训练,对自己理性的潜质多做一些挖掘。我想,这就好比,人被设计成有两只手,还是要尽量两只并用,如果一只手一直闲着,既浪费资源也觉得别扭。
年轻一代普遍受到系统知识教育
希望“大家能建立一种更稳定而清晰,以审美有效性为标准的诗歌批评”
封面新闻:我发现一个现象,包括80后、90后乃至更年轻的诗人,普遍都受到很系统的高等教育,毕业后也普遍选择了走学院的道路。你觉得这种现象,对诗歌批评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伯竑桥:博士入学之前,我与一位在名校教书的诗人兄长以及伦敦大学一位教授做了一个对谈。我们就谈到,发现不论是英语世界还是汉语世界,近些年来,诗人进入大学的确是一种比较越来越普遍的一种现象。在我们这一代,也是如此。我周围的很多自身在创作同时也做文学批评的同龄人,相当多都在读研读博。可能,这种整整一代人在知识和文学视野上的系统性积累,对中国的诗歌乃至于文学文化批评,某天会带来难以估量的影响。
封面新闻:当下的新一批青年批评家,好像普遍受到专业的、系统的文科学术训练,不少都取得了博士学位,这些都会给诗歌批评带来新鲜的气象。在你的设想、愿景里,新一代的诗歌批评是怎样的?
伯竑桥:我有一个隐隐的期待,也算是一个有些冒失的呼吁吧,在80后、90后、00后这三批人年轻人范围内,大家能更清晰地确立一种以审美和文本有效性为标准的诗歌批评。我想让往后更年轻的人在接触到现代诗的时候,就能感受到什么样的诗是好诗,而不是“被告知”。出于对汉语诗歌的后备梯队负责,我们急需重建这样的感受力。除我以外,我们这代里不少人都有这样的想法。
封面新闻:诗歌评论的重要性体现在哪里,或者说,诗歌评论为什么重要?
伯竑桥:没有批评就没有地图。或许你会说,没有地图,人也可以走进森林里呼吸清新的空气,这就足够了。但却可能走不出森林,而夜晚还是会来,走出的机会错过就不再有了。借用“历史的三峡”这一概念,汉语现代诗,我感觉当下正处在自身的三峡之中,出去了就是“星垂平野阔”。森林是一定要走出去的。匈牙利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家卢卡奇在《小说理论》开篇的一句话便是启发:“对那些极幸福的时代来说,星空就是可走和要走的诸条道路的地图,那些道路亦为星光所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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