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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侠客:桃花的隐喻暨精神返乡的诗性讴歌 ——《桃花马上三千里》赏读
来源:《长江丛刊》 | 鲁侠客  2023年03月23日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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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公子原发在《人民文学》的散文《桃花马上三千里》获得了2022年度丁玲文学奖散文类新锐奖。恰好近期收到她的作品,得以窥其全貌。

这篇一万字左右的散文,是以作者故乡江汉平原的仙桃为叙事对象,表现作者复杂的故土情怀。全文分十个小节。分别从地理概貌、戏曲文化、饮食文化、民俗节庆、血脉亲情、民间童谣等方面,或素描写意,或精雕细刻,或浓墨重彩,勾勒出一幅独具特色的乡村文化的斑斓景观。她以恣肆洒脱的笔触,描绘地域文化的图腾,在充满激情语言狂欢的叙事里,展现出新锐写作视角和令人侧目的语言景观。

《桃花马上三千里》是作者一次深情地回眸,是对生活多年故乡的一种全景式扫描,它情绪饱满,从多个侧面透视地域文化的基因,字里行间既有痴迷和眷恋,亦有对乡土文化积弊的审视和反思。

在文本的幽微处,处处体现作者对于精神原乡执着的拷问。作者视野开阔,对于各种乡土文化的溯源和历史,都有精彩的解构。而作者关于工业文明与乡土文明冲突的忧思,更具有当下社会变迁的代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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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第一小节里,把桃花视作一种地域文化的象征,把地理环境当作一张宣纸,抒写极尽铺排,令人看到一个桃花源般原生态的乌托邦。这种乌托邦,包含着作者童年生活的缩影,在一个个无忧无虑、色彩斑斓的镜头里,无不展示着故乡的包容、温情与妩媚。

作者写道“仙桃,不在于桃花之多,在于少而匪,以一敌万,四两拨千斤。如这里的人,说的是狡猾,其实是水样的智慧,过剩的水和过剩的智慧,除了解决大事,也制造许多小事,让生活起点波澜,让别人跳脚咒骂或者操刀大笑”。这是仙桃的智慧,作者以一种调侃幽默的笔触,描绘出故乡独特的自然与人文景观。

她写仙桃人家房前屋后桃花“农家人天然懂得大道至简、知白守黑。桃树通常是人家门前一蓬,或者屋后一株,稀疏的一团粉红点缀着,悬在低空,媚着你,诱着你,睥睨着你,风吹吹毫不犹豫地散了,即刻死去也不顾你。”

短短篇幅里,作者强劲的语言气息扑面而来,它灵性,俏皮,富有跳跃性,被赋予人格化后的桃花,充满了机智和戏谑。这也为后续篇章的情节,做了良好的铺垫。我们甚至能够读出语言里的一股麻辣味道,有点像湘鄂菜里的“剁椒鱼头”,香辣鲜美,刺激人的阅读欲望。

如果上述作者的文字是香辣湘鄂菜,那么下面这段描写耕牛的文字,则是一幅栩栩如生的山水画,它设色清丽,线条清晰。

“耕牛最多,浮在水里,走在路边,或者艰难前进在田里。那么厚厚的一堵像一点点浓墨,深扎在轻飘飘的桃花天色与水色里,江汉平原就厚重了起来。每一犁每一锹都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小品,各自精致各自张扬各自欲飞起,因此凑不成千里江山有轻有重的巨画。谁也不能怠慢了,谁也不能隐藏了,这不是难题,这是结果。”

在第一节里,作者借助地理环境与山水草木的互文,完成了故土整体的写意,从而为下面深刻揭示故乡的精神磁场做了理想的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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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小节,作者分别从“沔阳三蒸”“沔阳三道茶”入笔,写了仙桃的饮食文化。通过饮食文化,我们了解了江汉平原婚丧嫁娶,民俗风貌。它们是一条社会情感交流的纽带,在历史长河里,激荡起仙桃人社会交往的一串串浪花。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饮食文化的滋养,让作者更多了一份乡情的眷恋,这份不可割舍的乡情,也在作者身上体现了晕轮效应。当作者学习工作在外,再尝其他地市的蒸菜,总觉得味道不如家乡的。

在《桃花马上三千里》里,作者感慨“灶头有火,案头有吃食,周身便是家乡。长大去了外地以后,他省他市的蒸菜到底不如“沔阳蒸”见功夫见味道,端出来的蒸菜过于笨拙,要么油腻,要么干瘪,总觉得上了年纪,还敝帚自珍。”

这不得不说是故乡这根无法割舍的脐带,令作者与故乡水乳交融。

如果只是写到这里,这“沔阳三蒸”,还只是写了个皮毛,作者为了调动读者的胃口,更是大笔一挥,把“沔阳三蒸”,写成了一首大气浩然的诗,写成了一首令人击节赞叹的词,写成了一条饮食文化的江河,浩浩荡荡。

“沔阳蒸菜,就像这一方土地,水灵清秀十八岁,麻利大气少有所成。蒸菜粉子各类佐料拌好,依口味放豆豉生姜辣子醋,酱油少许调菜色——此处见手艺,务实又务虚……江汉平原没有山珍海味,河鲜土产各有品格,水淋淋嘎嘣脆,高人一等。最简单的词,由李杜苏辛一组合,微言大义气贯长虹。烹饪也如此,用最家常的菜,做法翻新,成就最地道最漂亮的美味。”

“菜色要好看,太黑就过老,如乌云不可喜,要红得恰好,如云霞,且淡且嫩且香。粗莽的厨子,让一桌菜如暮色,难以下箸。巧妙的厨子,伺候得满桌朝气,越吃越开胃,越吃越亮堂。”

这是一场语言的狂欢,激荡着人心,谁见了色香味俱佳的美食,不会动心呢?“沔阳三蒸”烹饪的流程有了,醇香味道出来了,而且如诗如画地冒着热气,相信每个人都会缴械投降,去江汉平原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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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沔阳三蒸”,一般只会出现在婚丧嫁娶节假日里。除去“沔阳三蒸”,作者还写了仙桃当地日常家庭待客的最大排场美食,即“沔阳三道茶”。在“沔阳三道茶”里,作者充分展示了她的语言景观。

所谓“语言景观”,是作者一种独特的语言体系,展示出写作者的语言特质与语言风格。

在前面提及过,作者的散文语言,劲道泼辣,像是“剁椒鱼头”,读着过瘾,而在“沔阳三道茶”里,作者语言迅疾处,可见旋风般铺排;在语言戏谑处,可以让人忍俊不禁;在语言夸张处,可见历史的风云滚滚,电闪雷鸣。我把这种“文似看山不喜平”的语言,称作语言的潮汐,语言的引力。

“第二道茶,卤菜。妈妈一般在三十团年饭后大动卤锅,雷打不动的规矩,最具年味的活儿和味儿要搭配最具年味的时间。猪腿,鸡、鸭、鸡蛋、莲藕、海带……整整两大锅,锅是土灶锅,口径如饕餮之嘴,吞得下日月。……客人们坐下来,拿起筷子,一言一行都是值得品的意思。卤菜的上法、摆法和吃法,都亲切,无太多规矩,却比干茶又正式一点。它是渐进的,一步一个坎,半山腰的风景让人流连,但人们仰望的却是山巅。”这是浓墨重彩的第二道茶。

再看作者写得磅礴大气的第三道茶蒸菜,“木制的大蒸笼放在土锅上,如镇山宝塔,数数真有七级浮屠。平时炒一次才一碗菜,这种涓涓细流对应的是普通日子,收敛节俭,小打小闹。而蒸笼揭开,一览无余,量是海量,碗是海碗,一盘接一盘的排山倒海之势,上桌十大碗,壮观大气。”

这不仅仅是乡村饮食文化的描摹,更是一种激情荡漾的诗性飞扬的讴歌。在作者的笔下,它是一种生活斑斓图景的回放,是一种千百年来江汉平原普通百姓生活的聚焦写意。

再看下面一段,作者笔下那种戏谑幽默的调子,提升了人们的阅读欲望。

“巅峰的风景,总带些仙气抑或鬼气。大蒸笼里烟云冉冉,处处都好都熟了。独一处,生的,怎么加火,怎么鼓捣都是生的。气是通的,火是够的,灶神也都供了拜了,怕不是祖宗的问题?问了奶奶,一拍大腿,肯定是,不听话的祖宗,嘴馋了,想你了,就来使坏。烧了一把纸钱,念了一些亲昵悲哀的话,阴阳两隔情不隔。火星串起来,明明灭灭,甚或地上升起一个小型的龙卷风,生菜就吹熟了。”

第三道茶还没有结束,作者乘胜追击,把一道江汉平原乡村的三道茶,描绘成一幅壮观的历史的画面,透着浓厚的地域色彩,透出故乡人率真质朴泼辣的脾性与情感。

“日轮西斜,壁承诸影,风摇水曳,春光乍醒,第三道茶作为午晚餐,压轴戏压得精彩又泛滥。一两桌人举杯共饮,乡里人体格大动作粗,你的胳膊肘碰到了我的手,你的鱼成了我的肉,吃个饭像打群架……最后干脆站起,黑压压围着餐桌,那个架势,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在这几段描写三道茶的文字里,作者的语言特质,逐渐透出清晰的轮廓,口语化与书面语交替使用,语言节奏运用得得心应手,能够令读者沉浸其中。语言节奏快时,如爆豆雷霆,倏忽而至,迅疾而猛烈;节奏舒缓时,如抽丝剥茧,润物无声。语言句式长短结合,像长刀短剑,虎虎生风。语言的景观,洋洋洒洒,波澜壮阔。

这种“野性”原生态的语言,有强大的生命力,它体现出作者内在的创作激情,体现了汉语言丰富多彩的适配性。作者调动了汉语中每个字词内在的活力,将他们排列组合,发挥出最大的表意功能。除了语言字面意思之外,还营造出整体的那种云蒸霞蔚的璀璨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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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庆,可以反映一个地域特殊的民俗风情,了解当地人们的价值观,生活习性和气质秉性。作者在文中,把江汉平原故乡的节庆,写得诗意飞扬,把乡土的东西,写出了厚重神圣的感觉。

“节庆是开放的,农村的开阔与低矮容纳得了。稠密的高楼把人和物都往高处赶,但节庆飞不了那么高,享受不了高空的开阔,那是神的地界。”

“因我们的节日大都自带伤疤。清明宜诗,宜小令,宜断断续续,歌一只桃,再哭一座坟。端午,七夕,亦如此。唯有半个中秋,勉强宜赋,宜铺排,因为一轮圆月在天平的另一端压着,或者在酒下擎着,不至于倾泻,不至于崩塌。”

作者在第六小结里,把清明节和坟墓,描摹得像细雨与青烟,本来的哀思,也一并融化在江汉平原的大小田畴间,逝去的人在这种田园牧歌里,也得到了另一种性质的复活。

“从前的坟墓都挖在田园里,被油菜花、棉花、蚕豆、豇豆、茄子掩护着,倒显得有了生意与热意,不像荒山野岭那般落魄死气沉沉。坟墓不该是躲藏的、忌讳的。离人意近点,锄头、镰刀、铲子、耙子、营养钵、脚板印,叮叮当当来来去去,叩得大地的门环一年四季响个不停,门后的鬼也有了期盼。”

这种复活,把普通的清明节赋予了神意,是作者对于节庆日另一种新的命名和重构,写得新颖别致,令人耳目一新。

“禅智山光好墓田,墓与田并在一起才好,不知是谁想出的让一把骨灰和蔬菜的根茎为邻。根茎在顽强地向下打探消息,讨得一点信息再卯足劲向上,探出头去。最后终于一个个都开在了花心与草心,这便是‘清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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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是描绘人物的章节。作者把一个当过巫师的奶奶,刻画得惟妙惟肖,她的神态、动作、脾性,都像雕塑样有型。作者写奶奶,不仅仅写出了自然的亲情,也把故乡的老年群体当作一个书写坐标,写出了时空的沧桑感。

“奶奶的旧,如铁铸的桃花,锈迹斑斑筋骨铮铮。她不能新,新了便不是奶奶。”这里写出了作者对于奶奶的特殊感受。

“江汉平原的奶奶们,都被唤为“喇嘛”。不是佛,她们不操心真理、人世和供养,只操心天理、后辈和柴米油盐……奶奶仍是生死间的奇迹。老了后,她身上的“神”愈来愈小,“人”愈来愈烈,灰发深褶,黄脸大耳,万岁桃花。”

有她们在,故乡才拥有一种旷远的韵味,她们是一个时代的见证,见证了乡村迅疾变化的一幕幕。作者描写她们羸弱的背影,也在呼吁社会应当增加对于她们的精神关怀,而不是让她们自生自灭。这个问题,在当下城镇化过程里也普遍存在,空心化的乡村,留守老人和儿童的问题,成为一个时代发展的短板,亟待解决。

“人老了,在有钱人家是‘老爷子’‘老祖宗’,在贫穷人家是‘老不死的’或者‘老匣亮’。村子里,几乎家家都有‘老不死的’。他们小心翼翼地活着,移动,成为房前屋后的一个黑点,卧室里的一道黑影。年轻的后辈来去如风,早年的贫穷和如今的负担,让‘孝’尚未在新时代形成风气。”

作者除了表达乡村发展过程里的空心化,表达出对于留守老人、留守儿童的忧思,还表达了对于地方民俗文化的人文关怀。

作者的奶奶,还有一种特殊身份,那就是巫师。她写道,“奶奶行巫师之职,是此行业的佼佼者。此门虽为偏门,但门庭若市,问苍生问鬼神的络绎不绝。有人来求,她立刻处于一种燃烧抽搐的状态。如同时间有节令,奶奶仿佛也是人世的一个巧节,无形的,如漩涡,不知通往哪里。”

从这种魔幻的叙述里,楚地的巫文化也被一并展现出来。农耕时代科技不发达,人们对于世界的认知总有局限性,因此,这种巫文化的流传,便是一种自然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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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可以说是作者对故乡,对于江汉平原,乃至对于中国所有乡村现状的一种理性的诘问。面对时代的潮流,作者不希望所有的乡村千篇一律,都露出机械的都市脸谱,不希望乡村失去拙朴的原生态。

她写道,“村庄因粗糙而大气,河流湖泊皆为野生的险境,老树枝干恣肆地扭曲,泥墙砖墙随意倾斜,路必须坑坑洼洼……它们是偏僻的,老到的,繁茂的,飘逸的,模糊的,空灵的,是外表圆润筋骨刚强的大写意画,而非工笔之作。”

在作者笔下,“村庄”和“故乡”的含义是有些微差别的,故乡更形而上更纯粹,村庄则更具体。

“村庄和故乡在诗词里美了近两千年,两者重叠交叉,独占审美鳌头。”作者最终的行为是在一系列的“村庄”里寻找真正的“故乡”,“我继续游走,背上带泥的桃花,向三千里外的远方而去,意外地发现在平原的深处、大山的腹地、海的边缘,长得太像故乡的村子不计其数。原来你我的故乡,有的貌似有的神似,有的两者皆似,它们无一不是老的……”

这样的“故乡”,才是作者理想的故乡,也是作者认可的精神原乡,可以安放现代人漂泊浮躁的心灵,让走出乡村、走进都市的人认祖归宗。

因此,她对于高速发展的乡村表达出自己的忧虑,“我们的村庄正变得巨大,发疯似的向旁处和高处扩张。这是它作为村落最后一次爆发生长,最终不可避免的变异。拆迁到来时,房子的大小决定了钱的多少。”

地理意义上的村庄的变异不可逆,这种既焦灼又解脱的心情,在作者最后一段意味深长的表白里显露端倪,作者走进了一个诗学和美学上的故乡,那里广大,足以安身安心。“停下来,我只需移植一株桃花,供在窗前,切记得类似的清辞“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便是供了所有汉家人的故乡。我所表现出来的不舍,是对千百年来所有故乡共同修炼出来的灵魂最深沉的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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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作为故乡仙桃的一种自然景观,也作为作者精神原乡的一种隐喻和象征,坦陈了作者的希冀与理想。乡村文化何去何从,作者也予以了真诚的关注。

故乡的春天,是桃花缤纷的春天。“沔阳三蒸”“沔阳三道茶”,是绽放的两朵耀眼的饮食文化的桃花。而作为春节、清明的节庆,是盛开了几千年的厚重之桃花。巫师奶奶,则是一株虬枝纵横老桃树上,开出的一朵奇幻之花。而作者内心里,那朵闪耀着理性和思辨的桃花,却始终没有落地,它在寻找一处新的桃花源,为长出一株壮硕无比、鲜艳夺目的理想之树在蓄势。

在本篇《桃花马上三千里》中,庄公子富有激情的叙事语言,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但是从整体来看,有些章节比如奶奶那一节,也许是限于篇幅限制,人物刻画相对还是比较单薄,作为故乡最重要的亲情人物的代表,少了一些细节支撑,与血肉丰满的人物刻画还有些距离。

除此外,在文章的内部关系处理上,尤其是部分章节意义的转折上,有“急刹车”现象。在个别章节段落中,语言也有用力过猛的现象,具体表现就是在语言的力道、语气、修辞诸方面,一味追求“一泻千里”的抒写快感,而忽视了文章段落间语义传递的平衡与圆润。

当然,瑕不掩瑜,相信年轻的作者会在今后的创作中,不断完善自己,精益求精,写出更加优秀的作品。

正如福克纳所言,叙述是构建乌托邦的有力手段,而语言承担着清道夫的作用,美学巨擘朱光潜也说过“意就是言,言就是意”。庄公子通过恣意、泼辣、强悍、野性的语言狂欢,建立起属于自己的语言景观带,《桃花马上三千里》不仅仅是一幅乡村图景的描摹与写意,更是一篇关注现代人精神返乡的诗性讴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