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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结,人知否——评相裕亭《盐河轶事》
来源:《长城》 | 侯德云  2023年03月23日08:31
关键词:《盐河轶事》

相裕亭,他的文学住地,叫盐河。不像我,写作的笔触一时去这里,一时去那里,候鸟般迁徙,不肯定居一隅。他就待在盐河,哪也不去。那条河流经他所在的城市。我有幸见过那条河,在春天的夜幕下。

这一组《盐河轶事》,说白了,是旧事,但也不是太旧,我着意瞅了瞅,里边的男人,脑后都没辫子。

以往从不同角度我分析过相裕亭的作品,说过他作品的细节,说过细节与人物的关系,说过作品中的人情世故,这回,我想说点别的,说说民俗,说说心结。

相裕亭擅长以民俗为手杖,来推动他的小说叙述。这一组轶事里,也都有民俗。《死谎》里的灵棚和鼓乐班子,《逃兵》里的“送汤”,《藏羞》里的“闹喜”和《支客》里的“支客”,都在婚葬民俗范畴之内。给死者送汤,让死者的灵魂吃饱喝足后上路,这事我第一次听说。其它三种,其事其人,在当下的乡村仍是生活常态。把民俗栽进小说,让作品有了知识含量。知识是人类的精神蛋白质,谁都离不开的。

我更看重相裕亭在小说中设置的心结。人物的焦虑感,因心结而生。正如没有蒲公英的田野,不能称作是田野,没有焦虑感的小说,还能叫小说么?

《死谎》的叙事动力是哥哥死在遥远的东北,弟弟,也就是大志,要去东北取回哥哥的骨骸。大志不去不行。哥哥在他娶亲的事情上,对他有过帮助,何况东北传来的死讯里,还附有哥哥的遗言,“希望二弟能在他死后,把他的骨灰埋在父母坟前”。大志上路了。他走后,家里做了搭灵棚的准备,还预约了鼓乐班子,要为死者举办一场像样的葬礼。半个月后,大志回来了,赶上黑夜到家。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连夜在父母的坟前挖个坑,埋了带回的瓷罐。冲突陡然而起。家族里的长辈很恼火,他们痛斥大志,你哥哥是猫是狗啊,你不声不响给埋了?话说得在理。在大志这边,却是有苦说不出。他走到山东,路费被偷,无奈之下,他面朝北方,抓一把黄土放进瓷罐,当做哥哥的遗骸。这心结在大志的晚年发生癌变,他疯了,整天往北跑,说是找哥哥。

《逃兵》里的谭秃子是村里的热心人,无论谁家出了丧事,他都主动过去拎汤罐。送汤嘛,总得有人拎着汤罐才行。而死者的家人不能拎,他们的职责是哭泣或者哭诉,是表达悲痛,是把悲痛完整地表达给乡亲们看。拎汤罐的差事,只能由他人代劳。谭秃子拎得很好。他走在众孝眷的前面,一脸木然,慢步前行。街口人多处,他停下脚步,给众孝眷的捶胸顿足留出足够的表演时间。等送汤队伍走到村外,他会主动加快步伐。他的分寸感拿捏得很好。有人觉得蹊跷,谭秃子这么热衷于拎汤罐,为的什么?白事需要帮忙,家家都需要,可你为啥不帮点别的?有蹊跷就有议论。有人说,他是想为谭家人积德。也有人说,他是为自己留后路,期待死后有人主动帮他。两种说法都不对。相裕亭告诉我们,他心里有道坎,跨不过去。年轻时当兵,战斗中被俘,他当天调转枪口,向过去的兄弟开火,后来还在新队伍里当过战斗英雄。他打死过人,那是一定的。他拎汤罐,表面上是为丧户,骨子里是为战场上的那些游魂。他内心的纠葛无处倾诉,他以拎汤罐的方式,寻求心灵的慰藉。

《藏羞》里,大川娶了新媳妇。按规矩,新娘子要给闹喜的小青年散烟分糖果。大川媳妇散烟分糖果,用的是左手,右手包在一团花色鲜艳的毛巾里。有人觉得奇怪,“盐河北乡的女人,是不是新婚当天,都要把右手包裹起来?”可次日一早拜公婆,大川媳妇的右手,还是包着。大川的爹娘有了疑虑,这疑虑很快洇开,成为普遍的疑虑。“集镇上,好些人都已经知道大川娶了个残手的新媳妇,他们咬耳朵、戳他们小夫妻的后背儿,猜测那女人的残手,是不是像鸡爪子一样,张牙舞爪地难看?也有人说,那女人的手像只小铜锤——五指没有了,只有一个肉疙瘩。还有人说,可能就是某一根手指头断掉了等等。”疑虑洇开又凝固,成为一些人打不开的心结。他们瞪大眼睛观察大川媳妇,发现她无论拔菜还是洗衣,右手都包着。连生孩子那天,也包着。他们总也看不见那只残手是个什么形状。他们倒是发现,大川对他媳妇好得不得了。两人赶集,挨着膀子走,媳妇把右手插进大川的衣兜,大川买一串米糕,递到媳妇唇边给她吃,还给媳妇“扒花生,展领角,捏去媳妇身后的一两根散落的头发”。有人忍不住,酒桌上问大川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大川拒绝回答。这只神秘的手,强有力地推动了叙述的进展。

《藏羞》这篇作品里有句话,让我霎时眼亮。“时而,他把那串米糕递到媳妇唇边,让媳妇咬一小口,再咬一小口。”这句话,看似平常,细品,滋味别样。大川让媳妇咬一大口行不行?我觉得不行。那是在集市上,众目睽睽,结婚才几天的新媳妇,一大口一大口吃米糕,成何体统?为了体面,只能“咬一小口”。只咬一小口行不行?我觉得也不行。只一小口,怎么可能把大川对媳妇的疼爱完全表达出来?不可能的。必须“再咬一小口”。读者可以想象,这个“再”,是要再三再四地再下去的,再到何时为止,作者不能确定,读者也不能确定,甚至,那串米糕也不能确定。它完全取决于大川媳妇的心情。她想“再”到何时,就“再”到何时。一串米糕不够,再来一串,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品品,“再咬”,咬出多少滋味。

《支客》里那个名叫胡海的支客,是个混子。在东北,这种人叫忙头。红白喜事上,他是领导小组组长,为户主支应一切杂务,当然户主也少不了他的好处。可红白喜事不是天天都有,没有咋办?好办,胡海给庞狗瘦打下手。庞狗瘦是屠夫,杀狗杀猪杀羊,也杀别的什么牲畜。胡海跟着他,可混一顿好吃喝。赶上他当了支客,也找庞狗瘦帮厨。两人结成利益共同体,吃东家,喝西家,整天醉淘淘的。不光是庞狗瘦,周边的鼓乐班子,他也有串通。总之是有好处大家赚。为生存计,做出这种事来,本也无可厚非。胡海的劣根性,表现在日常生活中的狡黠。例子有二。他会记住村中各户人家的“人脉”,不定什么时候,找到那个“人脉”,编个悲催的理由,讨点钱物。他的盐警裤和宽皮带,就是这么讨来的。这是其一。其二是沾邻居的小便宜。家中来客,本该沏茶,他不沏。他拿一空茶盒去邻居家嚷嚷,亲戚来了,水已烧开,才发现茶叶没了。人家把茶罐子递给他,他不是倒出一点点,而是几乎把茶罐子倒光,至少够他喝上十天半月。你说这人混不混?就这么个混球,心里也藏着无法言说的隐痛。早年,他跟着伪保长当过几天狗腿子,催粮,要草,征夫,为日本人做这做那。要是日本不投降,他甚至能当上盐区的伪保长。这事后来他拼命掩盖,谁提跟谁急。他是怕呀。

心有结,人知否?这心结,与肺结节、肝结节类似,良性、恶性,都是情感的发酵点,而情感的发酵点一定是小说的发酵点。我说的“人知否”,“人”有两位,一位是小说家,一位是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