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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散文:与生活的深切对话
来源:文艺报 | 王清辉  2023年04月14日09:33
关键词:散文

回看2022年的散文创作,我们读到了很多将视野聚焦于当下、体现着新时代特点的散文作品,其中尤其有一些富于创造性的作品,正吸引着更加广泛的关注和讨论。以下撷取本人目力所及范围内一些有代表性的年度作品,无论是描摹生活的真实和情感的真挚,还是刻画历史的体察与日常的幽微,这些作品无不融入作者独特的理解和感悟,通过各自不同的视角和笔触,共同绘就出我们这个时代的模样。

时间的追溯

在写作中探寻文化、历史或地理的遗迹,在时间向度上追溯人世的变迁,这既是写作者对于时间的认知,又体现着时间恒久的力量:它赋予我们穿行于历史文化之中、从而明察世事的可能,我们在时间的光环里,带着自己的眼光和思考,从而找到一个处于更大历史格局和时空坐标中的自己。

穆涛《中国人的大局观》践行文史互鉴的精神,梳理中华文化的发展脉络和独特之处,用时代精神和现代意识激活文化与传统。从星辰山川、先贤先哲、古书典籍中,在天下、时序、王道、历史的知识谱系中,探究时间长河里的大义,而这正是中华典籍、中国文化所植根的历史土壤。

罗新《漫长的余生》为一位北魏宫女立传,利用墓志等史料勾勒宫女王钟儿的一生,以她的眼睛去看她身处其中的时间。从献文帝、孝文帝到宣武帝、孝明帝近80年的北魏历史里,不仅有皇帝、后妃、外戚、朝臣、宦官,更有许许多多王钟儿这样的普通人,他们被时代席卷、裹挟,也被时间迅速抛弃。这部散文不仅重申了普通人的价值,反映出作者对当代史学背后的观念、方法和技术的反思、求变,是一个深化省思的重要声音。

既能够带着自己在专业领域中的解读和认知,同时又能在写作中浸透着对人生的深刻洞察,是散文文体独特的优势。巫鸿《豹迹》以想象的碎片黏结记忆中的心绪和氛围,让当下和回忆在某个时空里相遇;张新颖《不任性的灵魂》写自己阅读体验,也同时在描绘互相隐秘地连接着的精神图谱;双雪涛《白色绵羊里的黑色绵羊》分享自己的创作心得,对文学的真诚和笃定跃然纸上;陆灏《担头看花》写关于钱锺书、毛姆、卞之琳、俞平伯等等的趣闻、历史、琐事,同时也是在广阔书海中串联起伟大作家之间、潮流思想的记忆,读书的时间感和历史感便油然而生。

情感的发掘

面对过往的历史和感情,就像是碎了一地的玻璃,我们并不知道这些碎片原来的形制和样子。写到过往感情时,就像是在看一场电影或是做了一个梦,一切都活灵活现近在眼前,但是听不到声音,或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已不属于眼前这个世界。在这个意义上,与其说作者在散文写作中重述自我的记忆,不如说是在散文创作中重整记忆和情感以发掘自我。

陈仓《月光不是光》以乡愁和亲情为主题,写在乡村发生巨大变化的时代,离开故乡的游子重返故乡时,心灵所受到的巨大震动,其中既有对过往生活浓厚的怀恋,也充满着对当下生活瞬息万变的担忧与热望。散文集中有一篇《拯救父亲》尤其震动人心,写拯救病危父亲的过程,其令人动容之处,不仅是与死神赛跑抢救父亲性命的经历,更在于父亲对于在外漂泊的子女来说,就相当于故乡和土地,具有精神和灵魂归处的意义——苦苦挣扎着亟需拯救的,还有自己情感和精神上的坐标。

冯良《凉山的人》同样写“回不去的故乡”,用深情的笔墨回忆家族至亲,如哥哥、父亲、继母等人,同时也向我们展示了一幅具有凉山彝族特色的画卷。我尤其喜欢其中《凉山少年》一篇,写哥哥的一生,之所以题目叫做“少年”,大概是因为在妹妹的心目中,更愿意保留的是哥哥的少年时期吧,那个很爱说话、很淘气、意气风发的哥哥。哥哥一方面很融入凉山,在凉山做了一辈子乡村教师,另一方面也十分渴望着改变,但是“好像他的愿望都绕着他走,把他一次又一次地甩在他出发的地方”,作者并没有回避在哥哥身上的这一组矛盾,但直到哥哥生命终了,仍然没有完成走出大山的愿望。哥哥并不是不爱凉山,只是心中一直存着一个少年梦,希望自己能够走出去。这种复杂的情感直指人心、感人肺腑。

李一鸣《在路上》回溯自己走过的路和看过的风景,记忆中的时光和情感,一路上所遇的人和事在作者的凝视下重新连缀起时代的珍藏,成为文字里更加真实的感情和意义。同样在回溯往事中发掘情感的还有格子《人间一格》,作者在看似寻常的日常回忆中,试图重建的是一般生活的趣味和时代变迁中一代人的集体记忆。

地理的形塑

在对故乡的回望和打量中,日常生活的更迭与时代的辗转变迁很自然地就会转化为留在个人记忆中的深情。不仅如此,从对自己和故乡关系的回望和反思开始,生命的情感不仅融汇于对过往历史的朴素感情或慰藉中,更在于将故乡的地理写就为时代的地貌,在书写土地上风物人情、今昔记忆的同时,写出生命最本真的样貌,完成对一地一城的文学形塑。

刘亮程《土地上的睡着和醒来》延续其乡村书写,将乡村文化体系中的生命状态死和生,表述为土地上的睡着和醒来,聚焦于对死亡的宽厚理解与温暖安置。杨献平《沙漠的巴丹吉林》以在巴丹吉林沙漠从军的体验与观察为主题,书写了大漠瀚海之中的沙尘暴、戈壁、牧区,以及黄羊、蜥蜴、蝎子等诸多沙漠特有的动物,并对周边诸多人文古迹进行了实地踏勘,呈现出另一种大地人间的现实与精神生活。刘琼《徽州道上》有意识地将徽州及其周边文化纳入视野范围,与其说是对家乡的激赏和赞美,不如说是对家乡徽州作为文化概念的梳理和绵延。

地理空间不独指故乡,还应包括传统与当下日常生活中的风物、仪式乃至审美种种,在散文创作中往往能引发独特的感慨与触动。文珍《风日有清欢》以节气为主题,历涉物候风物和旧时掌故,并结合自己的阅读、观影经历,乃至记忆中的故事等等,在自然与人事、传统与现代间往返,世事人生的变与不变就此完成一次形塑——一次次节气的循环,也正是几千年来的生命体验。胡竹峰《雪下了一夜》形塑的是传统的审美气息,将自己的眼光和思考,融汇于中国古代生活美学,充满发掘日常生活的独特意蕴,最让人感慨与触动。

自然的契合

自然、生态题材的作品仍是2022年散文写作的热点方向,几乎所有期刊都专设了生态文学或是生态散文专栏,这类题材图书也越来越受到重视。自然、生态题材写作的对象,常常包含着作者独特的哲学观、生命观和世界观在其中,每个人的关注点也各有不同:有的关注动物乃至自然万物,有的涉及大湖大山和森林海洋,有的从村居、山居日常深入植物、动物等博物领域,还有的通过脚步的丈量来拓宽自己的视野和精神的疆域,从性情学识、自然之思与旅人之道,上升到人类精神层面,从而能够带给人和生命广阔、深刻的启示。

沈念《大湖消息》记录了作者多次去往洞庭湖湿地的见闻与思考,在大湖的滋养和熏陶中,映照出时代变迁中生态、人世的嬗变。无论是动物、植物还是人本身,都在自然中获得抚慰与修复,从而获得可持续发展的可能。这既是自然循环的过程,也常常是命运曲折发展中的遭际与纠葛。

何向阳的《碧水丹山》以地质、考古、生物、历史各个方面全面展示武夷山的丹霞地貌与动植物情况,翔实丰富地表现了武夷山的自然生态环境,笔涉福建武夷山著名的茶文化以及令人惊叹的工匠精神,展现了一个生态主义者的人文关怀。

傅菲《鸟的盟约》中,无论是鸟的种类还是由鸟与大自然而来的感悟,都十分丰富。作者以田野调查的方式描写了鸟的生命与死亡、飞临与离开,更注重人与鸟的关系、人与自然关系的展现和思考,去塑造鸟与大自然及人的和谐共鸣。

梁衡《树梢上的中国》以古树为切入点,讲述了在古树的见证下人、村庄所发生的历史。书中有对各地古树的描述,有对古树相关历史故事的探究,也有立足古树、人与历史的深刻思考,更不乏对自然生态环境问题的关注与探讨。

陈应松《生态,以及文学》一文是在自己大量生态文学创作的基础之上,呈现了他对生态文学写作、人与自然关系的系统性思考——生态文学“是一种回归大自然的文学情怀,是一种乡愁写作”。同时,文中他还总结了自己在生态文学写作中的一些方法和经验,尤其是他对“生态文学,作家何为”的精神情怀的孜孜以求,体现着生态写作的追求和高度。

向来较为薄弱的散文文论今年收获颇丰,有多部散文研究专书问世,包括孟繁华《散文的气质》、谢有顺《散文中的心事》、王彬《散文课》,以及周晓枫在《散文》杂志上的专栏等,都是从自己的阅读和写作出发,专门论述散文写作的理论和实践,同时有意识地展开散文文体意识各方面的思考,对于促进散文创作的繁荣与发展,必有重要的意义。

综上所述,散文写作虽然旨趣风格各异,仔细想来,又总觉得都带着一颗温柔的内核,自然,舒展,动人——或许我们本不该以题材或是写法来对散文进行归纳,因为归纳的同时也意味着一定的排除和区分。在散文记录下的时代和生活的样貌中,我们总能看见自己熟悉的那一种,让人感叹作者对时代生活描摹的精准;时常也能看见令自己意料之外的那一种,让人惊叹作者选取视角的独特。散文应是一个包罗万象的万花筒,能阐释从生死、到故乡、到未来等等方面的思索;散文又是一个社会百相的浮世绘,让我们看见了人类从过去到未来、从行为到思绪的万千形态。因为散文在实际写作中边界不断被拓宽,能够牵涉和包容的内容也变得愈加繁复,我更加期待着在未来的散文写作中看到更新的思考、更多样的趣味和更丰富的姿态,为我们打开眼界,寻找新的情感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