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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 易小荷: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李菁  2023年04月27日16:06

“在盐镇写作的时候完全不是我现在的样子”。

当易小荷身着黑色西服套装出现在北京五道口一家书店时,她看上去妆容精致,身姿高挑,粗硬的长卷发并不太顺服的披散下来。如果不是事先了解,很难将这位知性干练的职场女性和四川一个无名小镇联系起来,更难以想象她为了创作《盐镇》在那里住了一年多。

非虚构写作的准备过程不仅耗费心力,还要时刻面对自己内心的“撕裂感”。受访者讲的都是自贡土话,无法使用翻译软件,整理录音资料就需要花费好几百个小时。写作时,易小荷常感觉自我“分裂”出两个人,一个听着录音难过得流下眼泪,另一个则不断提醒自己要从情绪中抽离出来,做一个冷静的记录者。

这不是易小荷第一次迎难而上。在生命中,她曾经迎来两次“至暗时刻”:第一次是纸媒衰落后的低迷,原本做着喜欢的媒体记者,突然间传统媒体式微了,一度陷入抑郁;第二次是终结了取得过很大成就的记者职业,创建“骚客文艺”公众号。创业期间,她触碰过无数的礁,经历过无数次自我否定和突发的变故风险,最终失败。“失败是有味道的,那是藿香正气液的味道。”

无论辞职投入自媒体创业还是写作,她都放弃了平坦的康庄大道,走进一条充满未知且崎岖的道路。其实,她并非无路可走。每个伸向她的“橄榄枝”都能带来不错的职位和物质回报,但这些都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仍然想做与文字有关的事情。

如今很多从事媒体行业的老朋友都已转行,有些人的理想大厦崩塌,以吃吃喝喝消磨时光。而易小荷选择了另外一条路——写作。她说,即使信念幻灭,也并非完全没有机会。一个写作者不能先苛求当下成为黄金时代再去行动,而应该把自己变成时代的记录者。

有一次易小荷在网上发布新书海报,一位曾经的媒体同行评论“看看这些曾经的媒体人,就为了那一点点光,一个个飞蛾扑火”。她在底下留言,为什么不是飞火扑蛾?一直以来,无论写作还是自媒体创业,无论有没有流量,她一直都在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会让内心觉得有力量的事情。她将经历过昔日传统媒体黄金时代的感觉形容为“漩涡”——一辈子难以摆脱,甚至不由自主地想再次深陷其中。

静静的釜溪河

“古镇的时间粘稠而缓慢,乏味得可怕,”在仙市镇,看不到咖啡馆、电影院、书店、健身房等一切现代化精神娱乐场所,唯一消磨时光的方式是在茶馆里打麻将。但易小荷很快就适应了当地的生活。她每天早上六点多起床,上午去陈婆婆家坐坐,和王大孃聊会天,饭后和朋友们散散步。到晚上六点多,小镇的街道基本已经空了,她便回屋看会书,早早入睡,第二天一大早被女人们的大嗓门吵醒,又开始周而复始的一天。

小镇随处可见女性背着沉重的背筐

据易小荷观察,面对无休止的家暴、争吵、贫穷是小镇女性的日常。“无论是做家务还是照顾孩子,甚至照顾孩子的孩子,都是女性在操持,每次赶场,也几乎都是女性背着沉重的背筐。女人在这里承担了基本所有的家庭责任和艰难生活。镇上的男性每天游手好闲,最喜欢喝酒、打女人、偶尔还炫耀自己嫖娼出轨。”

和小镇里的很多女性接触后,易小荷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一定在做梦。如果不是在梦里,为何这里的苦难如此集中?她们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说着令人心如刀割的故事,王大孃谈起自己当年被迫引产时“婴儿的小手拼命抓住她的手臂”,一滴眼泪都没有,说完“不好意思,我要去带孩子了”后便急匆匆地走了。原本居住三个月的计划被推迟了一年多,易小荷与数百人聊天,请她们吃饭、参加她们的婚宴坝坝宴、参加葬礼的道场、甚至和她们一起请仙婆,尽可能地融入当地生活,成为“她们”中的一员。她和这里的很多人成为好友,书中人物之一梁晓清就将易小荷视为“一生的朋友”。在日常交往和聊天中,她慢慢地发现她们没有那么难以接近,她想讲述她们从来没有被人听过的故事。

易小荷最后认识的是90岁的陈婆婆,那时她原本要离开盐镇了。开始只是普通的聊天,陈婆婆有着被生活锤炼出来的机敏,每每被问到关键信息就开始“你说啥子耶?”易小荷每天早上都去看她,后来逐渐形成了习惯,甚至某天陈婆婆守在屋前的那条路上,一看到易小荷就说“你今天去哪里了?我还说你怎么还不来呀”。熟识后的一天,陈婆婆摸索出一个古老的木头匣子,里面有很多黏黏糊糊的硬币。她说,我的子女不愿意去银行帮我排队,怕被人笑,你能不能帮帮我。易小荷将匣子里的硬币一个个拿出来洗干净,数了一下大概有四十多块钱。易小荷当即将五十元钱给了陈婆婆,并告诉她明天会去银行排队。陈婆婆特别高兴,好像每一块钱都是用命换来的。那天下午,陈婆婆和易小荷聊了很多很多,硬币就像一把古老的钥匙,“咔咔”打开了陈婆婆这扇有些老朽的心门。

最终,易小荷“打捞”出12位女性的故事。全书以年龄做降序,时代做升序,自开“猫儿店”的92岁陈婆婆为始,到从事性服务业的近20岁少女黄欣怡为终,构成了一个以“不同的女性和命运搏斗”为主线的闭环。这12位女性呈现出不同的生态:有阅历无数的陈婆婆,相守一生的女同性恋童慧、李红梅,奋起自救的梁晓清,用尽一生恨母亲但最终宽恕的詹小群……不同年龄段的相异个体,在面临相同问题时的不同回答,反映着时代变迁中女性个体命运的变化。

随着采访的人越来越多,易小荷越发心疼,却又无法言说。因为她们根本不觉得自己苦,这就是她们的日常生活:家暴是稀松平常的,离婚是可耻的,当地风俗文化就像一堵厚墙将女人遮蔽起来。易小荷在内心发誓一定要写下来,让大众看到被长久忽视的她们。这是作家唯一能够做到的关怀她们的方式。

在镇上待久了,易小荷感受到她们之间关系的疏离,个体与个体之间就像孤岛一样漠然。每个人的生活都如此沉重,实在顾不上关注别人。梁晓清在看完《盐镇》后和易小荷说,现在我对陈婆婆有了不一样的看法,我以前对她一无所知。实际上,她们平时生活时相隔的距离仅几米远。

书中呈现出的声音溢出了女性主义理论的框架,也重新定义了性别。在写到童慧、李红梅时,易小荷写道,“李红梅成了镇上的‘丈夫’之一”,她明明也是女性,是个善良的好人,但偶尔喝醉酒后还对童慧动过手。在易小荷看来,女性是一种后天形成的处境,无关乎性别。

“有时候脚踩在石板路上,不经意地抬头,会发现天空并不宽敞,就像这里年轻人的出路,很少有长辈身体力行地告诉他们,未来的路应该怎么去走。这个镇上有那么多的巷道、河流、台阶,生命自有它的出处”。

学者毛尖从12位女性身上看到精神贫困依然沉重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也看到这本书让不同性别、不同人群的声音走出写作掌控的地方。她不赞成“女人在给生活止血,男人在撒盐”这句话。事实上,挥拳向弱者的人,心理更脆弱,因为他们没有能力反抗所遭受的压迫,而社会又要求他们成为强者。这些原本没有真正能力“撒盐”的人,却成为了行凶者。

《盐镇》出版后,被很多读者贴上“女性主义”的标签,但易小荷的创作初衷并非要挑起男女之间的性别对立。她推崇不掺杂个人情绪和主观倾向的“冷静写实主义”,同时也希望自己的文本是开放式的,在为读者提供最丰富的信息的同时,让不同的人群读出不一样的感悟和理解。因为,这本书并非仅仅关于女性的命运,更是一曲乡下人的悲歌。

个体即历史

如果打开地图查看仙市镇的地址,会发现下面一片空白。这里没有县志,经年的水灾火灾导致镇上一些老人的家里连历史照片都没有。易小荷很想了解这些空白,而女性和小动物作为弱势者,是打开这些空白最好的切口。

随着了解的深入,易小荷发现迄今为止唯一记录在案的仙市女人的故事是《光绪叙州府志》中记载的烈女“徐杨氏”。此外,除了《自贡日报》曾刊载过“罗跛三爷”外甥女李群英比武得胜的事迹,以及一本名为《神奇的仙市古镇》的书中虚构的金银花姐妹的故事,就再也没有任何关于当地女性的文字了。

关注掩藏在历史尘埃之下底层女性的命运并不是易小荷一时的心血来潮。早在当体育记者的时候,和关心“今天姚明吃了几块披萨”相比,她更愿意关注小人物“锈迹斑斑”的生活。别人写火箭队吉祥物火箭熊如何与观众互动,但易小荷看到的却是一个摘下头套后满脸疲惫与汗水的中年人。后来,她在一篇文章中写到,小丑总是一只眼睛在笑,另一只眼睛却流着泪。就连姚明最开始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别的记者写的都是比赛技巧战术分析,而易小荷总爱写些故事。后来他明白,体育不是只有一种写法,体育特写甚至可以拿普利策奖。

易小荷经常想,体育报道也可以是文学,而文学就应该是关于人的故事。就算今天没有写姚明吃了比萨,对他的人生也没有什么损失。但是记录这些无名之辈,他们可以被看见。这么做或许没有世俗意义上的价值、甚至无法真正改变什么,但这就是她觉得很有意义的事情。易小荷从《体育画报》跳槽到《中国新闻周刊》后,写的第一篇报道是关于“麻风岛”的选题。当时她并没有意识到会对这一群体产生什么影响,只是出于关切和同理心而写。多年以后,有人告诉易小荷,谢谢你,因为你写了这篇报道,有人注意到了,将他们搬到了广州郊区,让他们的生活得到了改善。记者经历的点点滴滴以及得到的社会肯定和反响犹如萤火,“如果非虚构写作的路像是茫茫黑夜漫游,哪怕有一点萤火虫的光都可以让我摸着黑,让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走着”。

如果往前溯源,易小荷对小人物的同理心的建立和父亲有很大关系。易小荷的父亲是教师,也是素人诗人,曾出版过个人诗集《我也曾经年轻过》。其中令易小荷印象深刻的部分是关于父亲对阿婆、母亲和妹妹的描述。阿婆是婚后才有名字“易赵氏”的童养媳,一辈子都围着锅炉边转;父亲的妹妹临死前想喝一口米汤的小愿望也没能被满足……这些情节让易小荷观察到四川女人的坚韧与生命的原力,也是她走向写作的来路之一。

“陈婆婆甚至还梦到鬼魂来索命,可她一点都不怕,和它们激烈地对打,力气不够的时候,陈婆婆就喊人来,合力掐住鬼魂的脖子,直至胜利着笑醒。”就算是死神来了,在不轻易向命运屈服的四川女人面前,怕也要甘拜下风。

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罗新将易小荷称为“今天许多的太史公之一”。易小荷并非仅仅是女性作者,也是有责任感、时代感、使命感的作家,能够关注到最容易被社会忽视的那一群人。“其实被视而不见的人何止是女性,也有很多男性。男性有男性的问题,女性有女性的问题,但归根结底都是人的问题,作为当下尚且不完美的社会所存在的问题。”他还谈到,当个体将目光、情感向这些人靠拢时,历史观开始发生根本性变化,这也意味着开启了真正属于个体的历史。无论是《盐镇》、还是其他非虚构作品如《张医生与王医生》等,这些书籍并非为未来某位“司马迁”提供素材,它们就是历史本身。

易小荷偶尔喜欢在朋友圈写写诗,她将自己的诗歌称为“抽屉文学”,从未发表过

走出“米格尔街”

为什么她们不离开这里?这是很多人读过书后的问题。

“……像极了细脚伶仃的白鹭,仿佛总想要穿越这条陈旧、顽固、使人伤心的釜溪河,最后又总是无可奈何地回到无趣、无聊和忧愁的原地。” 在书中,易小荷仿佛已给出解释。精神的禁锢远比肉身的束缚更令人绝望,传统观念的束缚、家庭的羁绊以及对外界的恐惧,使得这些女人像釜溪河上的白鹭,只能在河边徘徊,却永远无法离开。

梁晓清是一位易小荷非常欣赏的盐镇女孩。未上过一天学的她从小捧着新华字典和故事书自学识字。长大后,她自己报班学习画眉、做眉技术,后来去北京参加美妆会时,老师曾主动邀请她留下。她心动不已,却又一次回到了小镇。这些年,她拒绝过不止一次可以离开这里的机会,只为她的母亲。如果母亲一个人在家,两个人的争吵和打架必然继续下去,她会因被父亲打而受委屈。梁晓清的母亲自认为承受不起离婚后要面对的流言蜚语。“那时候女的背的罪更多。”梁晓清要留下来,守护她的母亲。还有很多与梁晓清情况类似的盐镇女性,她们生活的本位是家庭、孩子,离开小镇要考虑父母的赡养、孩子的转学和学费问题等等,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复杂抉择。

还有对外面的世界完全无所适从,最终又瑟缩回去的女性。陈秀娥原本考上了广东的一所大学,刚过去后便水土不服,整晚失眠。一次在电子厂打工发完工资后,她与其他工友相约逛街时突然魔怔一般主动掏钱给骗子。从那以后,外面的世界再也没有看上去那样诱人,大城市在她的眼里变成了陌生的陷阱,并不再有任何留恋。

即便农村里的“娜拉们”勇敢地走出农村、走进城镇,如果精神的束缚不松绑,依然会重蹈旧辙,成为家庭、时代的牺牲品。就像作家郑小琼《打工记》中所记录的女性农民工在城市打工的生活,她们虽然已经脱离了农村的环境,但依然像是活在过去。传统陈旧的思想和观念如同一口井,将她们装在里面,无论外界有什么变化,井一直不变。除非女性个体有强烈的个体意识,自觉地寻求思想解放,否则永远成为“井底之人”。

住在盐镇,易小荷不只一次地觉得,如果当年不离开自贡,自己可能面临着和她们相似的命运。即使离开了自贡、在人生每一次选择里“不小心”选择了正确的道路,她内心深处依然觉得自己和盐镇女性是命运共同体。

小的时候,易小荷并没有遇到过很多性别歧视。刚出生时,父亲在得知出生的是女儿后只说了句“又是个妹妹”。她的父亲是四川南充农民出身,通过自己的努力跃出“农门”,成为自贡市区的一位教师。在易小荷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就鼓励姐妹俩一定要走出去,去见识更广阔的世界。

反倒是上学时,易小荷因为偏科严重只有作文写得好而受到很多的校园霸凌。老师会用“笨”“长大后扫大街”等词语嘲笑、打击她。初中班主任熊老师是少有喜欢并且鼓励她的老师,他发现易小荷遇到喜欢的东西就能写得特别好,不喜欢的就完全不行。校园的经历给易小荷的人生添加了自卑和敏感的底色,她说自己属于晚熟的孩子,需要别人指引一条路。

那时候易小荷的父亲在自贡《盐都文艺》做兼职编辑,每次有文艺青年聚会就带上她。易小荷一边大块朵颐一边听父辈们聊诗歌,感觉自己是被文学滋养的小孩。文学象征着美味和美好,后来成为她生命中唯一的光亮。

“但是她太随遇而安了,不懂得一个选择就可以让命运拐个弯。”这句原本描述书中人物黄茜的话也同样适用于曾经的易小荷。在人生的转折点上,她也面临过和黄茜一样的迷茫,完全失去自我。易小荷曾经跟随当时的男朋友前往他所在的城市,那时候的她自卑、懦弱,找不到工作,“经济不独立,精神也不独立。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给男朋友过上小日子” 。意外的转机是迫于男方父母的压力,两个人分手,易小荷恰好看到外地的招聘启事并应聘成功,将自己从最灰暗的生活里打捞出来。“但凡错了一点点,都肯定不是现在的我。”但不是所有人都像易小荷那样幸运。周遭环境造就了小镇女性鲜少有人有自省精神和自我意识,而人又恰恰容易被环境潜移默化。

易小荷在体坛周报采访比赛时的抓拍

如果说决定离开前男友选择新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是被命运推着走,那么从走向北京、上海、纽约等地开始,易小荷逐渐掌握了人生的“主动权”。此后的经历就像“打怪升级”,促使她想要体验、见识更广阔的世界。

易小荷说,自己是一个很矛盾的人。现在依然胆怯、脆弱,遇到事情容易焦虑。但人生更难得的是本身并没有那么勇敢,却因为发自内心觉得这件事值得而去做。

20多岁时,易小荷第一次去洛杉矶,因为同事买错机票,被迫独自一人先到香港中转,再前往洛杉矶、印第安纳波利斯。作为一个从来没出过远门的小孩,易小荷在去美国的路上全程大腿直发抖,坐在旁边的人很诧异,一直用英文安慰她“你怎么那么紧张?需不需要喝点红酒?”

即便是一年多以前去盐镇的时候,易小荷仍然很害怕,自己从来没去过这样的地方,朋友提醒她人身安全能否得到保障,一切都是未知。但从另一个角度想,她觉得这样会让人生变得更有意思,体验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生活,去看看没有看过的世界。“如果不是因为摆脱了前男友,如果不是离开了小城市,现在很有可能过的是一种自我满足的、作茧自缚的生活。”

易小荷唯一承认自己比普通人更擅长的一点就是:能吃苦且勤奋。北漂是一段非常苦的经历,租住在没有窗户的房子里,洗澡需要拿着脸盆去很远的公共厕所。最惨的时候,一个星期只有两斤饼干勉强果腹。但就算是穷到50块钱都拿不出,她也从来没想过和父母求救。“天生不喜欢求助,要强要面儿。”

在社会上,她摸爬滚打,做过文员、前台、翻译,还曾因为不通人情世故被炒鱿鱼,历经艰险后最终当上了记者。易小荷将记者职业视作人生中悬崖边上的稻草,拼命地攥在手里。当体育记者时,易小荷要面对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无数次的飞行、更衣室的蹲守和凌晨三点才开始的睡眠,美国印第安纳波里斯举办的男篮世锦赛是易小荷采访的第一个大赛,她完成了前方记者中最多的专访,熬夜、定点蹲守是常态。早年还在网站当编辑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向易小荷下达采访任务,她便给自己设定目标,拿着 CBA的秩序册找每一个球队的重点球员,然后一个一个采访,晚上在办公室写人物特稿写到两三点。她说,自己并不把这些文字单纯看作体育写作,那样的话就把写作看小了,自己只是把写作放在了体育这个行业。

“与其去追逐那些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的明星,我宁愿去关注一个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她在博客上写到。2012年,她离开体育媒体,进入综合类杂志,历任《南都周刊》主笔、编委。

2015年,易小荷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经历了人生的“灰暗期”。传统纸媒转型的焦虑最终逼得她临近抑郁症,“有点陷入对人的终级思考——生和死、个人和宇宙”。她两度离开《南都周刊》,面对前路仍然迷茫,内心有一个巨大的难以描述的黑洞。有时候读到历史书中那些灰飞烟灭的人物,莫名其妙悲从中来,在时间的流逝中,她反省自己“好像没做什么东西”,在深夜向好友痛哭,“感觉对社会没有作出什么贡献。”

但她并非无路可走。动了转型的念头后,每个伸向她的邀请都能带来不错的职位和物质回报,但都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仍想做与文字有关的事儿。

一位作家朋友将易小荷从泥淖中拉出来,提议一起做个公众号。尽管状态消沉,她还是答应试试。三个月后,“七个作家”启动,但最终一切化为零。“不要怕,我看好你,咱们再做一个公号。”朋友说。这个人后来成为“骚客文艺”的投资人。或许因为不擅长商业合作、大环境的紧缩、性格种种原因,“骚客文艺”没能熬过第四个春天。2021年,易小荷在网络上写下《不想告别的告别》,回顾创业的过往,她写下“那不是想你的夜,而是现实面前头破血流的日日夜夜”。

就这样,峰回路转,兜兜转转,创业失败后的易小荷来到四川省自贡市的无名小镇,打算写点什么,不为别的,只为做点有意义的事。

易小荷的朋友、编剧张敞曾对北青报的编辑说:“这本书是善良,敏感,率真,被社会毒打过,有记者的职业锻炼,有好的文艺审美,还要肯干……所有因素加在一起的结果。” 他的母亲也在看《盐镇》,“这里面的人都过的是什么生活啊!易小荷不简单。这不是谁都能写出来的。光是记者也不行。她是写了一个‘县志’啊,以后要想了解这个地方的人,都必须读她这本书了”。

“那就稳住吧”

盐镇距离自贡市区大概十几里远,自从近几年修通高铁后,到达市区仅需五分钟的时间。虽然物理距离缩短了很多,但现代文明却只能一点一点“爬”到这里。

小镇街景

作家阿来在看完《盐镇》之后不禁提出追问,如果在陈婆婆和王大孃的故事里,我们可以追问时代、追问社会,那么在小小年纪的黄欣怡身上又能追问什么?人性都向往光芒,是否也有自甘堕落的部分?一方面,黄欣怡熟练使用互联网,谙熟繁华的夜生活,这与时代的某一部分高度契合;另一方面,本质上她仍然未跳脱出陈婆婆和王大孃的命运,没有自我觉醒,这是更大的悲剧。如果说陈婆婆的一辈子就像活在传统父/夫权制的“螺蛳壳”里,感受不到时代的变化,那么黄欣怡则是既身处传统文化,又被新时代冲击的样本,某种时代的洗礼深深烙印在她的身上。

古镇的青色石板路将两旁青瓦白墙的民居分开,春节前后,金黄色的油菜花将小镇包裹起来。釜溪河静静地自市区西南、东南流至富顺县西南注入沱江。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易小荷都会从不同角度观察小镇的颜色和了解当地的鱼类、植物等特产,譬如早晚的天空、河水泛滥之时、不同季节时期的变化、从无人机向下的俯瞰……这些繁复的细节构成小镇这幅“工笔画”中的每一笔勾线与渲染。她要保证写作时尽可能百分之百还原当时的场景,天气的变化、空气的味道,每一个字都有当地的气息,形成盐镇特有的质地。盐镇上的女人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她们的后代也会亦步亦趋,循着祖先的痕迹继续生活下去。

易小荷将自己的整个生命都融入进这本书,现在依然会经常梦到自己还在镇上,伸出手臂拥抱这些女性。但她并不奢望能改变什么,她既不是官员,也并非社会学家、人类学家,无法从专业系统的理论中找到解决这些结构性问题的办法。她觉得将她们写出来,增加她们被看见的可能性,“写下来,就是希望大家不仅仅只是唏嘘一声,如果可以,让所有关切女性命运、关心女性权利的朋友一起来想想可以为她们做点什么?”她还有一个愿望就是,下次回去看陈婆婆的时候一定要抱抱她。

在经历了这些年的失败与挣扎、内心的诸多煎熬与纠结,易小荷觉得自己从心态到认知都成长了很多。她依然记得当年刚刚跳槽到《体坛周报》的时候遭受到的网暴,那是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倍感孤独和难过的她走到《体坛周报》二楼的天台,俯视车水马龙,觉得人生很没有意义。现在再回首当年种种心态时只觉得幼稚。如今她的情绪不会像以前那样游走于极端,而是更加平稳和成熟。她形容如今遇到阻碍的时候,自己的心态“就像有一次被骗上了过山车,当时特别害怕,感觉要晕厥过去了。我就紧紧地拽住扶手和自己说,反正现在也下不来了,你就稳住吧。”

如今她明白了,如果遇到人生中避不开的挫败,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冷静下来。也许和小时候敏感、自卑的心结有关,她总爱和自己较劲,容易陷入过度反省自己的情绪中。“现在有一个词叫松弛感,我就是太举轻若重了,我也想稍微举重若轻一点。”

易小荷筹划的下一个写作的选题依然聚焦女性命运。曾经,她的焦虑更多地来自于对自我认知的要求,没有支点的时候,会觉得年纪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一事无成。如今,她已经找到自己的另一个坚定的支点,她想走得更远一点。

(图片均由受访者本人提供)

参考资料:

《成为易小荷:不做体育记者很多年》.腾讯网网址:https://new.qq.com/rain/a/20230401A077DD00

《时代低语者——我读易小荷<盐镇>》张敞. 北京青年报2023.3.19

《盐镇》易小荷. 新星出版社202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