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的阅读史
古今中外的作家,在谈到创作初衷时,都会不约而同地涉及自己的阅读史。作家阅读与创作之间的紧密关系亘古不变。俄国著名作家列夫·托尔斯泰一生博览群书,晚年时,他将自己的读书笔记、阅读体会辑录成书,出版了《阅读天地》,为后人走进文学巨匠的精神世界提供了新路径。作为“意识流”小说的代表性人物,福克纳的作品在萨特、加缪等一众经典作家的阅读史中占据重要位置。在我国,现代文学的开山之作,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也是在果戈理的影响下诞生的。由此可见,作家首先作为读者而存在,文学史与阅读史互渗共融,不可分割。
1942年1月,著名作家萧红在香港与世长辞,无奈只能“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即便如此,萧红还是为世人留下了一百多万字的文学作品,其中不乏《呼兰河传》《生死场》《小城三月》等传世经典。而事实上,她的创作生涯很短,还不足十年。有人说萧红属于天才作家,但写作作为一门“手艺活”,即便天赋异禀,也仍然需要刻苦磨炼,这其中少不了书籍的给养。
萧红的读书历程和她的人生旅程同样短暂。她10岁开始接受学校教育,19岁从哈尔滨东省特别区区立第一女子中学校初中毕业,入北平大学女子师范学院附属女子中学读书不到一年后被迫中断,至此结束了学生生涯。不过从萧红的散文、书信中,我们依然能够勾勒出她的阅读地图,由此发现萧红的阅读面其实十分广泛,这不仅丰富了我们对这位传奇女作家的认知,还能从中看出作家的阅读兴趣、艺术偏好、创作动机,以及对自身行文风格的影响,也为拓展萧红研究思路提供了新史料。
童年经验对一个作家的创作至关重要,这其中启蒙阅读的作用不容忽视。此时的阅读无关知识体系的构建,更多的是培养一种朦胧的语感。萧红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犹记得初读《呼兰河传》时的那个夏日的午后。虽是盛夏,却有凉风相伴,与小说清新的文风相得益彰。当许多年后再提及这部作品时,脑海中留下的其实并不是一个具体的故事,而是一种氛围,这也正是萧红小说的独特之处,而这种文体风格与她的童年阅读经历有着颇深的渊源。其中,唐诗对萧红的影响极深,给她日后的创作埋下了种子。对萧红来说,和祖父在一起的时光是一种永久的憧憬和向往,而那些唐诗大多都是祖父教她背诵的,以致在后来的人生旅途中,每当寂寞孤独时,她总是希望能有唐诗为伴。萧红旅居日本东京时,时常会在给萧军的信中要求对方给自己寄几本书来。在第六封信中她说“你还是买一部唐诗给我寄来”,第十二封信中再次提到“唐诗我是要看的,快请寄来”!唐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独特意蕴,穿越千年在萧红的创作实践中得到了回应。萧红非常擅于运用语言文字营造绘画的美感,《呼兰河传》中对火烧云的传神描写,因对色彩和形态的描摹,而成为经典段落。除此之外,萧红曾于1932年创作过一首小诗《静》:
晚来偏无事,坐看天边红。红照伊人处,我思伊人心,有如天边红。
首句“晚来偏无事”,也许正是从唐诗“晚来天欲雪”“天气晚来秋”等诗句中获取的灵感,全诗借色彩反映情绪心境的变化,同样是取法于古诗的创作手法,足见唐诗影响之深。
萧红确实对中国古典文学十分偏爱,在致萧军的第二十九封信中提到正在看《水浒传》。对唐代文学家李华的《吊古战场文》,萧红也很是钟爱,在致萧军的第四十二封信中,她引用了“风悲日曛”和“群山纠纷”两个句子。在怀念伯父的散文《镀金的学说》中也曾写道:“伯父给我讲古文,记得讲到《吊古战场文》那篇,伯父被感动得有些声咽,我到后来竟哭了!从那时起我深深感到战争的痛苦与残忍。”但要说萧红最喜欢的中国古典文学作品,必属《红楼梦》无疑,她曾自比其中的香菱。聂绀弩在《回忆我和萧红的一次谈话》中,记叙了他们之间关于“才女”的一次深入交流。
聂绀弩说:“萧红,你是才女,如果去应武则天皇上的考试,究竟能考多高,很难说。总之,当在唐闺臣前后,决不会和毕全贞(末名)靠近的。”萧红笑说:“你完全错了。我是《红楼梦》里的人,不是《镜花缘》里的人。我是像《红楼梦》里的香菱学诗,在梦里也做诗一样,也是在梦里写文章来的,不过没有向人说过,人家也不知道罢了。”
作为受“五四”新文学运动启蒙思潮影响的中国现代作家,萧红对外国文学的阅读面则更为广泛。西方古典文学领域,萧红对《西洋文学史话》和《荷马史诗》中的《奥德赛》印象深刻,还在香港弥留之际读完了《圣经》。
俄罗斯文学中,萧红受屠格涅夫影响最为深刻。她认为:“屠格涅夫是合理的、幽美的、宁静的、正路的,他是从灵魂而后走到本能的作家。”萧红在日本时,曾请求萧军给她寄一本《猎人笔记》。这是屠格涅夫的成名作,对俄罗斯文学影响至深。这部生活随笔集,通过猎人的狩猎活动,穿插叙述了25个短小凝练的小故事。尤其被人称道的是其中的景物描写韵味深远,颇具意境。屠格涅夫对散文化小说、诗化小说的尝试和探索跨越时间与空间,影响着萧红的文学创作观。有人认为,小说要有一定的格局,要有一定的要素,不写则已,一写就得像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那样,否则就不是小说。其实有各式各样的生活,有各式各样的作家,也就有各式各样的小说。从萧红的创作实际看,如《小城三月》《呼兰河传》等,其中的诗化风格与屠格涅夫也是不谋而合的。除此之外,《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经典名著也都在萧红的阅读范围内。前苏联儿童文学作家勒·班台莱耶夫的中篇小说《表》创作于1928年,1935年经鲁迅先生翻译后,深受中国广大读者喜爱。小说讲述了一名有过偷盗行为的流浪儿在人性善的启发下,转变成好孩子的过程。萧红受此作启发,创作了记叙性散文《林小二》,叙述了一名流浪儿童的成长故事。
萧红对法国文学也比较青睐,曾多次提到罗曼·罗兰,并且读完了卢梭的《忏悔录》,认为“尽是些与女人的故事”,对皮埃尔的《冰岛渔夫》也是兴趣浓厚。由许广平翻译,鲁迅校订的匈牙利女作家海尔密尼亚·至尔·妙伦所著的童话《小彼得》,萧红“总算勉勉强强读完了”。
英美文学方面,远在日本东京的萧红曾特意要求萧军寄来《骑马而去的妇人》。对于美国作家史沫特莱的小说《大地的女儿》,萧红曾专门撰写文章进行了评价和推荐。先是在1938年1月16日《七月》第2集第2期中发表文章《〈大地的女儿〉与〈动乱时代〉》,借两部小说阐述了自己关于女性主义的思考;1940年又在香港《大公报》副刊“文艺”上发表读后感《〈大地的女儿〉——史沫特烈作》,认为“她对不幸者永远寄托着不可遏止的同情”,这与萧红一向以表现底层百姓命运的创作倾向十分吻合。在《一九二九年底愚昧》中,萧红写道:“在那时我读着辛克莱的《屠场》本来非常苦闷,于是对这本书用了二十分的热情。”在《手》中萧红写道:“有一个星期日,宿舍里面空朗朗的,我就大声读着《屠场》中女工玛利亚昏倒在雪地上的那段。我一面看着窗外的雪地,一面读着,觉得很感动。”这部对美国现实社会曾产生巨大影响的小说,对萧红心灵的震撼可见一斑。《屠场》是根据辛克莱卧底七周的亲身经历所作,描写了立陶宛移民家庭尤吉斯一家的不幸遭遇,他们满怀期待来到美国屠场区工作,却使得家里的每个人都经历了巨大的灾难。小说对社会现实的关注力透纸背,深刻影响着萧红的早期创作。在《王阿嫂的死》中,萧红力揭地主阶级的罪恶行径,到了《夜风》中,那些长期被剥削、凌虐的雇农们,终于不堪忍受非人的折磨,奋起反抗,从这种“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的洞察力上,能够看出辛克莱对其创作的影响。
在萧红的阅读史中,除了有迹可循的史料外,她的恩师鲁迅先生以及亲密爱人萧军、端木蕻良的作品也必然是其阅读世界里最为重要的篇什。与此同时,大自然里的万事万物也同样是她最爱的诗篇。这些阅读经验与她的生命体验水乳交融,共同塑造出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文学洛神,为龙江文学、中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都留下了可供反复品味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