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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随着意思吹》:风中陨落
来源:《钟山》 | 徐清松  2023年05月26日09:50

“你只可能按照你自己被塑造的方式来塑造孩子”,卡夫卡在《致父亲的信》中的这句话同样诠释了北村最新中篇小说《风随着意思吹》 的故事内容,而卡夫卡与强势父亲的紧张关系,在一定程度上,也和小说中的陈维楸与父亲陈成的命运变迁构成了一种互文性。

爱是爱,控制是控制

作为父母,习惯性强势可能是人类面对子女时的集体无意识表现之一。爱是真爱,控制也是真的控制,只是在两者之间,常常会互为表里,继而,两代人之间也就出现量子纠缠的现象。世界名著中,除了卡夫卡的小说,还有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耶里内克的自传体小说《钢琴教师》。两者字里行间无不满溢着主人公对父母内心深处的恐惧、抵抗和无助的情绪。

《风随着意思吹》以纵横捭阖的表现力,将一个不合理的故事讲出了合理性,并上升到自由、真爱的层面。叙事老到娴熟,故事性与可读性俱佳,人物的矛盾与冲突、悬念与伏笔层峦叠嶂,蔚为壮观,而在整体节奏的把控上,北村也表现出了著名小说家杰出的驾驭能力。在艺术性上,小说以抽丝剥茧的掘进手法,以罗生门式的言说方式,讲述了一个家庭三代人的教育故事。

小说以已故主人公陈维楸同父异母的妹妹陈维秋为主体叙述视角,以陈维楸的父亲陈成、叔叔陈功、女朋友苍红、母亲崔琴为客体叙述视角(自述)交替展开,这种叙事方式造成了故事内容的丰富性和驳杂性。随着主人公陈维楸的隐秘死因渐次展开,更深刻地凸显了一众人物在此事件中各自性格、命运、认知的蜕变。

小说塑造了一对类似卡夫卡与父亲的父子关系,天才儿子陈维楸既不愿意子承父业学医,也不愿意考取清华、北大成为父亲炫耀的资本,而是喜欢做菜和酿酒,长大后想当厨师,因而中学毕业时想考职业院校学烹饪,这让身为博士、医院院长的父亲陈成勃然大怒,儿子这种背离常识的行为让父子关系一度紧张。

值得一提的是,北村通过层层铺垫,以绵密而细致的笔触,辅以陈维楸日记的形式,将父子之间相背的言行和价值观的碰撞铺陈得真切可感,并以雄辩的笔力,将儿子表面妥协,实则固守自己理想写得真实可信。在陈维楸成功考取清华北大的庆功宴上,当着爷爷和爸爸的面,割喉身亡。从爷爷对父亲陈成的棍棒教育终使成才,到父亲陈成对儿子陈维楸的棍棒教育终使崩溃,读者能够触摸到当下社会中老年这两辈人的教育观念和思维定势,和这种观念对90后、00后们的压抑。而这种隐匿的道德绑架,这种披着“爱”的外衣的控制,将年轻人逼到了绝境。

什么是真正的自由和真正的爱呢?是小说结尾爷爷口中的“不说不妥,说又太过”,是胡适笔下的“我并不是你的前传,你也不是我的续篇;你是独立的个体,是与我不同的灵魂;你是自由的,我是爱你的;但我绝不会‘以爱之名’,去掌控你的人生。”

毕竟,爱是爱,控制是控制。

你这一生究竟想要什么

每个学期,作为高校教师的我在教授《创意写作》课程时,面对20岁左右的大学生们,总会刻意强调这句话,我说你们大学四年时间,至少要想明白这一件事情,因为这种自主性的选择,机会不多,对于你们的人生走向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

在《风随着意思吹》中,小说主人公陈维楸在少年时期,旗帜鲜明地将人生的志向指向了烹饪和酿酒,却被父亲的虚荣心所束缚,被陈成心目中的世俗名利地位所绑架,最终走向了自戕的结局。而在奢侈品公司工作的“我”,在辞职和出国之间,在高薪与良心之间,最后退出,选择了自己热爱的烘焙。毕竟热爱才是最好的老师,也是最好的归宿。近期在网络上比较火的一张图片是一个儿童在黑板上写出了自己的梦想——自由、平静地过完一生!这样的初衷,人只有到了中老年才能体悟到它的伟大。

你的小说不必像我,成为你自己,比什么都重要。每年9月份开学的时候,我都会对本年度的作家班学生表明我的观点,我由衷地希望他们成为“独立的个体”。

人生而孤独,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我们并不能够做自己,这是陈维楸的悲哀,也是他与父亲相爱相杀这一生的悲剧根源。人与生俱来的自由意志,其实很快就陷入不被允许的藩篱。你三岁时打破了一个水瓶,听到砰的一声巨响,感觉干了一件大事,拉着父母来看自己的“成果”,结果换来了斥责和打骂。所以,本质上,人生而孤独,也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很多时候,谁都无法成为王小波笔下那只特立独行的猪,我们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既不敢也无意识无视对生活的设置。

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在《美国讲稿》第一讲《轻逸》中写到:

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实际上是对生活中无法躲避的沉重表示出来的一种苦涩的认可。不仅他那个国家生活中充满了令人绝望的压抑,而且我们这些无比幸运的人生活中也充满了压抑。昆德拉认为,形形色色的限制就是生活中的重负;社会生活与私人生活中的种种限制,像一张网眼细小的大网越来越紧地束缚着人类生活。他的这部小说告诉我们,我们在生活中因其轻快而选取、而珍重的一切,于须臾之间都要显示出其令人无法忍受的沉重的本来面目。

小说中,陈维楸因其轻快而选取、珍重的烹饪、酿酒,须臾之间,就被父亲陈成强势否定,父子的对话可以说是剑拔弩张:

“厨子能赚钱,这没问题,但厨子没地位,在现实里能做到全国顶尖名厨的没几个,大部分都淹没在烟火中,厨师是没有社会地位的。维楸说,他不要什么地位,他就是喜欢做菜,开自己喜欢的店。我愤怒地问,那你还读个什么屁书啊?我现在就能拿钱给你开店,还读什么书?维楸说,要是现在能开店,我可以不读啊。这话简直要把我气昏,我忍不住抽了他一耳刮子,他的脸庞立刻腾地红起来。我骂道:你他妈的懂个屁!这话你也说得出口?你像我生的吗?!”

第二天,陈维楸就被父亲送进了一家全封闭寄宿高中。这样的场景和经历,很多曾经的少年都似曾相识。陈维楸的孤独和压抑由此可见一斑,而他随之展开了更为隐忍,更为执拗的抵抗,他竟然能够只身从全封闭的学校里逃出来,回到老家霍童,跟着爷爷酿酒。儿子的阳奉阴违后来被陈成发现,追杀到酒坊,却被爷爷袒护,怒火中烧的陈成先是用弟弟的死刺伤了爷爷,然后操起柴墩子将儿子追到酒坊的三楼,陈维楸就从三楼跳了下来。父亲陈成选取、珍重的棍棒教育,须臾之间,就被儿子的自杀击溃。这种教育模式,因其第一次在城市的家中操起椅子抡过去,要把“压根儿没心在学习上”的陈维楸“打出屎来”的成功,而显得入情入理,同时充满张力。然而,青春期的叛逆、隐忍也在此埋下了伏笔,为后来主人公只为迎合父母,考上985,被清华、北大争相录取的庆功宴上,却当场割喉身亡张目。而父亲最终要独自面对因自己的虚荣,因仕途经济的愿景而产生的“令人无法忍受的沉重的本来面目”。

究竟谁是谁的枷锁?生前,父亲是儿子的枷锁;身后,儿子是父亲的枷锁。究竟谁比谁孤独?身后,父亲比儿子孤独;生前,儿子比父亲更加孤独。

这种深刻的孤独在陈维楸的日记里展现的淋漓尽致,一个有着自由意志的鲜活灵魂如晶体内燃烧的火焰,喷薄欲出,却最终窒息,化为灰烬:

“爸您一直逼我,我被你逼成了两个人,一个是外面的人,应付你,一个是里面的人,躲着你,你说爱我,但从来没爱到里面那个我,我变成了两个人,在两个房间里,只有外面那个人在应付你,怕你,里面那个房间,你从来没进来过,甚至连门都没敲过!……”

本质上,我们的教育并没有做到真正的因材施教;本质上,我们“光宗耀祖”的虚荣心以及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心志早就遮蔽了子女的自由意志。这是成长的代价,也是教育的代价,更是人生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