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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珍珠:这个人的心那么细,那么美
来源:北京青年报 | 丁因  2024年04月19日08:08

“赛珍珠”这个名字,中国读者想必并不陌生。她是上世纪的一名美国女性作家,英文原名是Pearl S. Buck,“赛珍珠”是她的中文名。她的作品以描绘旧时代中国尤其是农村农民而闻名。周恩来曾这样评价她:“赛珍珠是著名的小说家,对中国人民怀有深厚的感情,在抗日战争方面同情中国,是中国人民的朋友。”赛珍珠其人其文确实让西方尤其是美国更好地了解了中国和中国的文化。

文学、文化交流和慈善赛珍珠的三块贡献

根据彼得·康的《赛珍珠传》和郝志刚的《赛珍珠传》中的生平表,我们可以大致描摹赛珍珠的一生:她出身于一个美国传教士家庭,刚出生就被父母带到中国,旅居淮安、镇江、宿州、南京,其间结婚生子,并创作了大量的主要反映中国农民生活的小说作品。抗日战争爆发后,她回到美国,在1938年凭借以中国农民“王龙”为主人公的长篇小说《大地》获诺贝尔文学奖,晚年主要从事慈善事业。其贡献主要在于三块:文学、中美文化交流以及慈善。

文学上,她创作了《大地》《龙种》等一系列长篇小说,大多反映中国尤其是旧时代中国农民的生活。她还将《水浒传》翻译成英文介绍到美国。中美文化交流上,她创建了“东西方协会”并出任主席,协会宗旨在于促进中国与西方的文化交流。抗日战争中,她奔走于美国社会,为苦难中的中国积极募捐。慈善事业是渐入晚年的她最关心的事业,她创办了“欢迎之家”孤儿院和“赛珍珠基金会”。此外,她自己还收养了七个子女。她自己的独女患有先天智力残疾,以独女的故事为蓝本,她创造了《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一书——这本书“帮助美国公众改变了对待精神病的态度”。

照顾西方读者书写中国及中国文化

今年在国内最新出版的《心归故里:赛珍珠短篇作品选》,是从赛珍珠的《结发妻与其他故事》和《今天与永远:关于中国的故事》两本短篇集中挑选出九篇小说翻译集结而成。这些作品均创作于20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九篇小说在视角立意上可分两类:一是以中国及其文化作为直接主题的,有《王龙》《阴雨天》《难民》《争吵》;二是以展现中西文化差异与交流的,有《返乡》《天使》《教学》《老母亲》《心归故里》。

《王龙》和《阴雨天》两篇带有上世纪20至40年代中国新派小说的类型痕迹。前者写一个典型的中国农民王龙在革命到来前后的思想变化。革命前,王龙老实巴交,对于皇帝倒台的事根本想都不敢想;革命后,被那些革命者鼓舞,以为剪了辫子就能过上好生活,结果非但没有如愿,反而险些被反动派处决。最后,在另一些反动派的教唆下,王龙把一切的愤怒与怨恨都发泄在一次洗劫外国人的犯罪行为上。这些被人宣传“墙都是金子做的”的传教士家庭其实没有几件值钱东西,几个被抢劫凌辱的外国人也和抢劫者王龙一样可怜无助,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值得注意的是,“王龙”也是赛珍珠代表作《大地》的主人公的名字,似乎是她脑海中对于“中国农民”这一抽象概念的具象化表达,因而这个故事也被视为《大地》的原型故事之一。

《阴雨天》的主人公不堪其家庭为代表的传统价值观的势利与凶恶而自杀。对于主人公的命运,其童年老师美国人海明威及其代表的西方文化又表现得冷漠不仁,成了主人公死亡的“帮凶”。此篇似乎也暴露出作者创作上的一些短板。虽然对美国教师的刻画寥寥数笔便跃然纸上,但或许是基于真实的生活经验,对主人公的家庭各色人物形象行为描绘则过于刻板、过于程式化。做祖父的是传统的代表,就要诌文言、一板一眼;父亲作为村社富户,就要贪婪短视、张口闭口以家族以亲里为重。总之人物功能性太强,不甚鲜活可爱。

《难民》和《争吵》在创作上更多照顾了西方读者。据译者范童心在后记中所言,《难民》是抗战时期赛珍珠在美国为抗战募捐所著。作为一篇国际人道主义宣传作品,此篇极其出色。开篇它极近真实地描写难民众生相,比如这一段:“暮色中看第一眼,他们还挺正常,但仔细看就会发现他们都饿了很久,脸上浮动着最后一丝歇斯底里的希望”——不是见识过真实的难民潮场景的人是写不出来的。姑且算作故事主角的老人快要饿死了却要把食物留给孙子,要留出钱将来买种子,要继续生活。这一情节无疑精准地向美国人民传达出这样的一个信息:灾难中的中国人民不是要可怜、要施舍的对象,他们饱受苦难却没有沦为只顾眼前只凭本能生存,他们仍然饱含希望,仍然对生活饱含热爱。

《争吵》的“西化”更加明显。比如介绍一位老太太,说她是“村子里年纪最大的女性”“也是最富有的男人的母亲”。这样的语句,便于西方读者的理解,中国读者反而需要绕个弯才能读懂。其主题也是西方的:一个封闭的村社原本秩序井然,却因一股陌生力量的到来而被打乱了原有的“正常”。这股陌生的力量由那位老太太的小孙女所代表——她来自外地、穿旗袍、眼含秋水。这样主题的近的如卡尔维诺的《黑羊》,远的如《荷马史诗》之海伦,不胜凡举。

直抒胸臆展现中西文化差异与交流

短篇集中,赛珍珠以中国及其文化作为直接主题的作品多少带些满足西方读者阅读习惯的妥协。而以展现中西文化差异与交流为主题的作品反倒没了这种羁绊,直抒胸臆,观点鲜明了起来。

《返乡》和《老母亲》两篇是直接批判故事中的角色。前者讲述了主人公、法国小商贩之女玛蒂尔达嫁给中国官员家庭出身的法国留学生阿成,并远赴中国的故事。玛蒂尔达对自己的故乡不满,期待阿成许诺的远在中国的“有一百间大屋”的美好生活。在发现这一期待并不真实后,又美化自己的故乡并下定决心返乡。可真正回去后又立刻后悔,发现前不久还在心心念念的美丽故乡和故乡的思念人儿其实并不那么美好。

《老母亲》借文化的差异反映代际的隔膜。一个中国农村娃留学归来成为“上流人士”,其母亲按照传统本该居于高堂由儿子尽孝,却反过来被其处处约束,连带着儿媳甚至佣人都是用不信任甚至鄙夷的眼光看待老母亲。个中原因,不仅因为儿子是家庭的主人、主要的收入来源,更重要的,儿子儿媳代表了城市的、国外的、先进的文化与观念。因此,代表传统、守旧、过时文化观念的老母亲,自然成了被批判、被审查的对象。作者的笔下对儿子是批判的、对老母亲是同情的。

《教学》故事中的角色颇为可爱。一对外国传教士夫妇为他们的中国女学生如兰担忧。她跟随他们学习多年却难有进展,其父又急于让她出嫁。传教士夫妇担忧她没有长进无法过好自己的人生。事实上,如兰虽然从传教士夫妇那里没学到多少书本知识(受于才智所限),却从夫妇的日常生活交流中耳濡目染,学会了如何与人,尤其是与爱人真诚平等地交流。

《天使》《教学》与同题篇《心归故里》类似,都是直抒作者心迹的作品。前者的主题亦如《卡拉马佐夫兄弟》,发问“如何去爱具体的人”?主人公巴莉小姐来自美国保守的新教地区新英格兰,她本人的生活是严肃的宗教生活,她本人的性格也是严肃拘谨、凡事认真。这种人往往对人和世界有很高的要求,当发现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让他人和世界朝着她希望的方向改变哪怕一点点之时,她就要做出极其决绝的行为来。作者也如陀氏那般为主人公无解的人生之路找到明亮的窗口:结尾正是折磨巴莉小姐一生的“脏脚印”——“我的人生就是一场跟杂草和脏脚印的战斗”——反倒成了守夜老人及其他人珍爱她的证明。

《天使》的主题像是在对《阴雨天》中的发问——“该如何生活”——做出回答,同时也是作者批判玛蒂尔达的呼应。玛蒂尔达在生活中是犹犹豫豫、患得患失、斤斤计较的。为何如此?此篇中作者做了解释。她塑造了两个极具象征意义的青年男女——“勇安”和“明心”,用他们摆脱洋俗、“回归”传统的故事告诉我们:想要过好这生活,就要一颗“明亮的心”;想要一颗明亮的心,就要“勇敢”去做自己真实想做的,并“安宁”坚定地做下去。赛珍珠提醒我们,以西方文化为代表的所谓进步,照样可以变成桎梏人心的囚笼。为此,唯有用一颗真诚清澈明亮之心方可突破桎梏。王阳明所谓“我心光明”,比照赛珍珠的“明心”,真可谓“人同此心,事同此理”。

赛珍珠说,“我书写中国,唯一的原因就是它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此言不虚,但熟悉不代表就能写好。赛珍珠其人如《吉姆老爷》中康拉德借马洛之口对主人公的评价那样:“这个人的心是细的,那么细。”她深深爱着这些生活在这片乡土上的人——这片土地也是她自己长大的乡土,而她细腻的心能够捕捉到他们的形象言行特点,并且这还不够,只有细腻的心才能说出他们的真实想法。所以赛珍珠善待一切人,包括异邦人(对赛珍珠而言,身份上的异邦人自然是中国人,可心灵上的异邦人反倒是那些美国同族)、孤儿、被欺凌的、蒙受不公的、表面光鲜亮丽的、女人、男人……她能善待一切人,是因为她能理解一切人,能够走进任何人的心灵世界。她会发现,那里一样有清泉与熔岩。他们和她一样,都有一颗美丽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