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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海海》:海一样的人生,活着才是勇气
来源:中国青年作家报 | 周文恒  2024年07月26日09:29

人生海海是闽南话,形容人的一生像海一样沉浮、飘忽不定。在读了十来遍麦家老师的长篇小说《人生海海》后,我像一个解密的人,在具有牵连性的悲剧意识和具有强烈差异的人心纠缠中,隐约性猜对了几个数字。而这部小说,真的是一片“海”,上校的人生是海、老保长的人生是海、爷爷的人生是海、林阿姨的人生是海、“我”的人生是海、前妻的人生也是海。不同的是,在人间这片一望无际的大海里,每个人的活法和遭遇,天差地别;相同的是,他们都险些被浪潮摧毁。

从小说明确时间线来看,最早为1918年,上校母亲出生难产;最后为2014年12月2日夜晚,上校死亡。故事结构以上校一生的跌宕起伏为主,且以3个节点为转折。第一个节点,是上校在抗日战争时期,被女特务在小腹文上耻辱的文字,导致上校从此不结婚;第二个节点是在抗美援朝战争胜利之后,和林阿姨的感情纠缠,导致上校被开除军籍,回到了双全村;第三个节点是在被批斗时小腹上的文字被发现,众人高呼要脱下他裤子,上校失去理智,发了疯,后来与林阿姨度过了下半生。

在“我”的角度中,因为爷爷和父亲,对于上校这个人总是时好时坏,但固执的恶鬼形象让“我”时刻恐惧着上校。上校这个人的英雄形象,是在门耶稣喝农药轻生被上校及时抢救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月光将他的步伐变得厚重,也将这个人的形象和月光揉捏在一起,从此这个人的问题在小说中有了更浓重的悬疑色彩。

小说运用插叙的方式来讲述,以第三个节点为开始,但都在为第一个节点留下悬疑。在这个过程中,老保长和爷爷成了两个在形象上具有鲜明对峙的人物,爷爷读过私塾,喜欢讲大道理,能把任何离奇古怪的事情揉捏成道理,看着活得极为清醒;而老保长,当过伪汉奸,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嘴里没有道理,只有下流的污言秽语。在“我”6岁的视角内,爷爷是个看透世间所有事情的大好人,老保长是个大大咧咧、吵爹骂娘的非好人形象。

而麦家这部小说真正成功的在于,他十分高超地用文字构筑的人物形象中,做到了善亦是恶,恶亦是善。在第三个节点发生后,爷爷被流言折磨得一病不起,老保长因为交情,选择将埋藏在心底多年的密码——第一个节点,告诉爷爷,治疗好爷爷的心病。而爷爷,看似活得清醒,却被流言搞昏头脑,干了恶事,把逃出的上校供了出来。正是因为如此,才有了第三个节点之后——一个具有牵连性的悲剧。

爷爷的愚昧,是这个牵连性悲剧推动的齿轮。从此,因为上校,爷爷上吊自杀、“我”逃离海外,浪迹天涯,前妻在苦难中相遇,也在苦难中结束缘分,阴阳两隔,大哥、二哥、大嫂、母亲等一众亲人化作泥土,父亲是这场劫难幸存的人,下半辈子是在内心的愧疚中度过的。爷爷的形象,也随即变得罪恶滔天,老保长的形象,在坚守内心十几年的对上校的恩情后被成功“洗白”,成为“我”心中的正面形象。

在这个牵连性的悲剧中,小说真正的主题——人生海海,也真正展现出来。同时,人生海海又与一句话紧紧相拥:敢死不叫勇气,活着才叫勇气。这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后依旧热爱生活。生活的真相,在“我”与上校的种种跌宕中,只有一个大大的苦字,而在小说中篇幅不大,却分量极重的逃亡情节中,被大概性展现出来。

“我”逃亡时,面对一切矛盾和苦难,已然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念头。“我”决定死,痛痛快快死,前妻这个同样悲惨的人,在围绕“人生海海”四字安慰我后,我才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前妻是在怀孕时死亡的,那时“我”再次有了死的勇气,却没有活的勇气,前妻临死之前关于“人生海海”的再度强调,让“我”再次活了下去。

在这个情节中,前妻如同远在中国的上校,在某种概念和现实上已经死亡,却依旧鲜活地活在心里。林阿姨和上校结婚,在揭露第二个节点后,悲伤便达到了极致。

林阿姨的与上校的感情纠缠,归根结底还是一个“苦”字:亲人的死亡的是苦、爱上没有结果的上校是苦、被不知名人夺走身子是苦、中年嫁给已然疯癫的上校是苦、与上校圆满但不顺心的离开世界是苦。这部作品,给人的感觉是想哭却哭不出来,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因为每件事都在悲惨中补填了残缺。比如,“我”逃亡海外,亲人基本死光,最后却能回来与父亲相见;又比如,“我”和小瞎子几十年的恨,在一种奇妙的慈悲心的作用下,竟突然在某种程度选择原谅,战胜了多年来未曾战胜的自己;再比如,前妻死后,“我”抱着她的骨灰,靠翻垃圾艰苦度日,却因为这份专情,换来了现在的妻子……以上情节,看似圆满,实则残缺,就是这本书又一个高超之处:生亦是死,死亦是生。

前妻死了,但当看到上校,她仍然还有活的感觉;爷爷死了,没了那么多的大道理,读报纸的习惯,收集道理,好像爷爷时时刻刻存在;父亲活着,却因为愧疚,见了“鬼”,糊涂至极,显得死气沉沉,像一个死人;林阿姨活着,却在现实中的7岁智商上校面前和记忆中31岁的上校之间反复横跳,以上校填补遗憾和心中的爱意,其实从某种概念来说,这两人早就死亡了。

而同样算得上高超之处的,来自语言。麦家的语言,看似平淡,却不俗。有时候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对话,却将整体气氛显得更加鲜明。比如在最后,上校死亡后,他写林阿姨说:“老头子,我替你成全了,你就安心走吧,下辈子你就放放心心娶我。”

仅此一句,心里像被千把刀子扎着,每每想起,痛感就会在血液里横冲直撞。

最后一节中,上校的生命走到尽头时,“我”才看见那金灿灿的手术器具,多年的心病荡然无存,而上校腹上那耻辱的文字,竟被林阿姨改成了一幅画,那些旧时的伤痛终究被时间消散。而那幅画,代表的过往燃烧殆尽,一幅画如同他生命最后遗憾的填充,是悲剧式结局的锦上添花,是关于一个英雄,一生的污点,会在本质面前勾勒成一幅绚烂的画。“我”的心病,因为上校而起,但在见到金手术器具时,“我”窥见了那个在战场上救死扶伤的金一刀——蒋正南(上校真名),此刻,从前的上校救的是“我”在身体盘旋许久的心病。

这一切都说明了,人生海海,海没有尽头,但苦难和疑问会有,任何不被理解的阴暗,会在时间作用下露出本有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