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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普通读者”的真挚朋友
来源:北京日报 | 韩钊  2024年07月26日08:12

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的《狐狸》使用一种介于小说、散文和文学评论三点之间的文体,在现实、故事,以及“故事之为故事的故事”之间轻盈地飞翔。杜布拉夫卡是比较文学出身,她指出谷崎润一郎与通常认为他所属于的日本“私小说”传统南辕北辙:“在小说中,谷崎从头到尾都没有袒露自己……他以看似袒露的方式,将叙事者让治推入了更深的阴翳当中。”

诸如此类轻巧的会心一击贯穿了整部《狐狸》,给较熟练的文学读者带来无尽的趣味,同时会让人暗自觉得书到用时方恨少。要如何向陌生的读者介绍这种类似“迷影”的乐趣,始终令我犯难。这个问题直到我读了许志强的《狐狸是狡诈的骗子,是作家的图腾——评〈狐狸〉》之后才有了确定的解答:“乌格雷西奇的作品,主题丰富,可读性强,有一股怡人的书卷气。”

怡人的书卷气,这句朴实的评语,精准到令人懊悔为什么自己没能早点想到。或许是因为在这个视频网站普遍推出3倍速播放功能的时代,汗牛充栋的书卷更多地被视为一种负担,效率主义的反面。在文学类活动上,读者反复向学者、文化名人和读书博主请教:如何快速建立自己的文学阅读地图,如何提纲挈领地抓住最重要的几部文学经典,以及,理解某部难解的作品对我的人生到底能起什么作用。这是个尴尬的时刻,因为上述所有问题都能化约为:“既然你读了这么多书,现在请告诉我要如何少读点书吧。”

忘记了书卷的“气”本身是怡人的,反而把它当成避之不及的对象,这实在是当下的阅读行为中最严重的倒错。而许志强的评论文章,正如杜布拉夫卡在《狐狸》中所展现的一样,对于普遍存在的效率至上焦虑既不迎合,也不大声反驳,只管一件接一件地、快活地拿出他们珍藏的宝贝展示给读者。在代序文《无家可归的讲述》中,约翰·伯格、瓦尔特·本雅明和莱昂内尔·特里林的大名跟在库切之后依次亮相,最后的音符落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库切成了伊凡·卡拉马佐夫:

“纠结于他的清醒和分裂,他的怀疑论的痛苦,他的诗性和枯竭,还有他无家可归的荒凉和梦魇。”

读到这里,我肯定会因为那些早就在书架上但其实没真正看懂过的本雅明,或是上次立志仔细重读《卡拉马佐夫兄弟》时偷偷跳过的段落而脸上发热。但这种一闪而过的羞愧到底是愉快的:本雅明可以改日再看,《卡拉马佐夫兄弟》反正早晚还会重读,库切好或不好将来还有的是机会重新评估。重要的是,这些看似棘手难读的书与书之间,可以用一种充满智性愉悦的方式连接起来,这就是怡人。

当然,许志强并不排斥直接宣说自己关乎当下的观点(“在一个暴发全球性流行病毒的年代,《失明症漫记》的力量在于它的高仿真性,那种将噩梦直接植入皮肤的效力”),或帮助读者撷取伟大作者的关键意见(“博尔赫斯说,作家的劳作改变了我们对过去的看法,也必将改变我们对将来的看法”)。同时他也是一位筚路蓝缕的翻译者,在《大莫纳》译序中露出的神情,就像是为朋友们捡回了20世纪西方文学中一片失落的拼图。但在所有这些之前,他首先是普通读者真挚的朋友。

为了分享阅读的乐趣,许志强会毫无顾忌地走出自己的舒适区。例如在杭州“大屋顶”(良渚文化艺术中心)开设面向社会人的“爱的八堂课”系列讲座,或者突然现身在某个纯粹由业余爱好者组成的本地“草台”读书会现场。这一系列的尝试,始于2022年在“看理想”App录制连续100期的音频节目《20世纪欧美经典小说》。《卡夫卡的先驱》的编辑别出心裁地收录了一篇节目上线后许志强与周艾原的对谈,其中许志强提到了从大学讲堂转向录制节目时遇到的挑战,讲到连载音频节目作为一种“用声音演绎的长篇系列观念剧”。

写到这里,我倒忽然明白了那句简单至极的“怡人的书卷气”让我觉得余音绕梁、久久不能忘怀的原因。它不是来自文学批评家博学而机智的头脑,而是来自一位我们与文学的共同好友的一颗简单的心。

(作者为译者,独立书店主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