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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施蛰存“年谱初编”到“年谱”
来源:文汇报  | 沈建中  2025年01月21日12:57

1990年代前期,李子云与柯灵夫妇每月都在复兴中路瑞金路口的一爿小饭馆午餐,有道点心“飞饼”,颇得柯灵夫妇青睐。我受邀几乎每次参加,聆听他们闲谈,深受教益之馀,也会说些自己的想法。李老师正筹办《上海文化》,又策划现代文学史料丛书“世纪的回响”,邀请施蛰存先生为顾问,有时让我捎信;在她的“将20世纪现代文学史作巡视性回顾”的感召下,我居然跃跃欲试。她为我分析,建议我从搜集施氏旧稿起步。柯灵先生对我鼓励有加,当我提起他在《梦中说梦》里为施先生仗义执言,他说,早就想写写施先生,可还没动笔;眼下对施先生的研究,处于小说创作的阶段性评论,与他对上海文学作出的杰出贡献不能相称;他的杂文写得尤其好,可惜没结集,如今编印旧稿的丛书很多,而他的旧作都没赶上。

其实1980年代,香港刘以鬯主编“新文学丛书”就曾向施先生约稿,施先生原拟编《旧箧集》,也是旧稿迟迟未能检得而错过。虽然我有近似想法,尚在懵懂状态,经李老师、柯灵先生点拨,心里好像有点清晰,从而想起施先生教我,治学“阅读面要广,见多才识广,基础大金字塔才高”。我开始热心于施先生的文学作品,从新诗、散文到小说,得到什么就读什么,还购置一套《现代》影印本。从那时起,凡在报刊上读到有关施先生的报道、评论,我都作复印剪贴,这个储备资料的习惯,让我后来很受用。

兜了一大圈,视野变宽了,可要起步研究,学力尚有不及。如何独辟蹊径,寻找适合的研究路向,让我颇费思忖。虽然有应国靖《施蛰存传略》《施蛰存年表》,可这项研究的基础资料远远不够充分,还没出现真正意义上的拓展性研究;大约就是我见施先生劝人“不要多写关于我的文章,写的人多了,变不出新论来,就没多大意思”的由来。

当时位于南京西路的上海图书馆,包括徐家汇藏书楼报刊库,都迁至淮海中路。新馆设有近代文献阅览室,等候借阅的时间大大缩短,我如鱼得水,读到沈从文《我们怎么样去读新诗》《论中国创作小说》,另有他主编的《大公报·文学副刊》上有关施先生小说的书评,那些热情的批评,激发了我的勇气与兴趣,准备以文献为目标,有系统地搜集、整理有关原始文本材料,为进入考索与解读的领域打下基础。

1998年初春,承三联书店吴彬女史高谊,推荐我参与林祥主编的“世纪老人的话”丛书的撰写,由此拙著《世纪老人的话·施蛰存卷》问世。书内“小传”“访谈实录”,都用心写作,且注意系统性叙述。按丛书体例,有个千字的“大事年表”,可我一发而不可收,撰写了三万字的《施蛰存年谱初编》,附于书尾。当时撰述颇有拓荒体验,长期以来,有关施先生的资料庞杂零散,记录有同有异,个别说法互为牴牾的也有。为此费时三年,业馀时间大半都在图书馆度过,从找寻素材入手,点滴累积;而具体问题,很多是在施先生帮助之下,逐一探究梳理,如生辰,名、字、学名,中学毕业时间,任教多所学校的薪水情况,还有多种未完稿、未刊稿和遗失稿题名,以及编《大晚报》副刊之经历,不可胜数。当时囿于丛书体例、篇幅,未能详尽,可作为研究性文本,印行二十馀年来,在写作方法、过程和搜辑史实的开拓层面上,姑且有些自得。接着撰著《世纪老人的话·贾植芳卷》,亦写作《贾植芳年谱初编》附于书末。对我来说,不仅是迎难而上的课题,也能促使自己更好地掌握研究方法,提升专业的学术能力与识见。

此后手头并没空落,因尚存搜集到而来不及在“年谱初编”上使用的材料,想到如何避免在研究中的隔靴搔痒现象,越来越有感于基础层面上的资料贫乏。我想,如果有一部相对翔实的年谱,则可为这座研究大厦打下坚实地基。我就在“初编”的基础上,开始编撰“年谱”,可很快就因准备不足而做不下去。

蒋天枢编撰的《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堪称典范之著,老辈恂恂谦厚地在题识里写道:“所知粗疏缺略,不敢名曰年谱,故题编年事辑。”如此学术风范,不仅使我尊崇,且指明这类文体从属年谱,也可说是年谱类的分支体裁。经再三考虑,按照初始定位的作为研究性文本,以及规划设计的撰述体例、编纂方式,确定书名为“施蛰存先生编年事录”。

早在1989年元宵节后,起潜老人赴美开会前夕由京返沪,我侍方行先生在老人书斋晤谈,见案上李仲阁编《中国历代名人年谱目录》内有顾老作的序,出于好奇便借回迻录。至初秋,吴织老师告诉我顾老已返沪,我即趋谒,老人为我作了讲解。这篇序,对我以后的撰述产生了影响,给了我很多启迪。这年秋冬间,我赴京,在中国书店购得罗尔纲《困学集》,这本“为学记”所介绍的治学经验,朴素、细致又敞豁的风范,吸引了我。返沪后读至1930年他从中国公学毕业后“帮人家做抄录工作”,这“人家”具体指导他作校勘辨伪,劝他研究中国近代史。“人家”是谁?很好奇。1996年初次拜访罗老,请教时问及“人家”,他边笑边取出《师门五年记·胡适琐记》赐下。后来罗文起老师寄下《湘军兵志》,我购读《罗尔纲文选》等,受教颇夥。当建构“编年事录”之撰作方法时,想到罗老的考证之法,对古代纪传体、编年体和纪事本末体,在编纂上取长补短地改变,确立“综合体裁”的撰史新方法,值得效法。

我拟订以编年体例为经,以纪实体裁为纬,考索事迹细节,把适用的零碎材料组织串连起来,构成其毕生行谊,置于二十世纪历史大框架中来展现,体现自我思考、认识,以及探究史实的价值取向;并希望这部研究性纪实文本,能够类比年谱而更易读,又类似传记且编年更规整;在撰述上“事录有据,录有所源”,摈弃“演义笔法”,做到听闻的就是听来的,见诸资料的就是抄来的;假如绘声绘色得像自己亲闻、亲见和亲历似的,岂非穿窬。

所搜辑的材料,除了施先生的日记、书信和作品之外,尚包括文学史、学术史、教育史、出版史、地方史、抗战史等相关资料。其与鲁迅、周作人、茅盾、郭沫若、郁达夫、朱自清、沈从文等往还,像信件、笔记、传记、年谱、全集,凡目力所及,有的放矢地引录要旨,如“《庄子》与《文选》”“第三种人”“《关于〈明天〉》”等史实,可一目了然。并摘录陈年报刊评论,包括非常年代的另类史料,还适度摘引旧时小报之流言,进行辨识,可观所处情势。诸如此类皆采取综合应用、有机互证之法,激活已入囊中的材料,融合叙述于编年之中,尽力依据历史文本和时代语境作贴切运用。

这期间图书馆查阅显然是重中之重,多少有点“读书破万卷”的抱负,以求实践读书得间、博洽多闻的志愿,目标是把施先生的著译和所刊文章的版次、期号、篇目、署名,查究清楚。虽说撰述“编年事录”,可撰述过程恰似在编一份施先生的全集篇目。又从施先生的出生地杭州起,苏州、松江、慈溪、长沙、贵州、云南、香港、福建等,凡他经过之处,均为寻访踪影必到之站,并写作《遗留韵事:施蛰存游踪》,编辑整理《北山谈艺录》《云间语小录》《北山谈艺录续编》《唐碑百选》《闲寂日记、昭苏日记》《施蛰存序跋》《雨的滋味》《从北山楼到潜学斋》并出版。这些阶段性成果,如同构造大厦那样添砖加瓦,都为我的撰述打下稳固地基。

如此费了十二年的工夫,奋力得125万字,撰成《施蛰存先生编年事录》,2013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初版。初版后,我仍为增订而持续阅读文献,日积月累地搜集资料。同时选编《北山译雨》《文饭百衲》《施蛰存诗卷》,编定《施蛰存集古文录》拟目,可皆因延宕而错失出版良机;好在拙编《北山楼金石遗迹》得以印行,更使我增订拙著的信心倍增,可称“粮草先行”。

正在着手增订“编年事录”的2018年秋间,接到杭州师大人文学院洪治纲院长邀约,命我撰著《施蛰存年谱》,真是喜出望外。我早有志于撰述施氏年谱,毕竟“编年事录”与年谱是不尽相同的两种文本形式,编纂要求与目的显然迥别,而学术规范和方法却大同小异。

年谱以及编年事录都为传统的史学体裁,就是以爬梳文献、揭示史料来弄清并还原历史人物的本来面目,通常以编年体记载人物生平事迹,依据谱主或传主的文章著述、文献资料所载记录,加以严谨考订,甄别真伪,合理取舍,进而按时编次。相对而言,从承继文史学传统性来论,编年事录这类文体的编撰方法,与年谱息息相通,撰述周详,叙述多直接引文,旨在构建史实现场感;更重要的是可对传主生平细加考索辨析,是赋有考证特征的研究性传记文本。而从传统年谱的体例、规范、考索方面来论,则要求更规整、更精练。行文往往述而不作、叙而不议,句型句式更为简明精准,提纲挈领,言简意赅;对谱主行谊有相对的明确、肯定性,属于树碑立传式的文本。

历来撰述年谱的学术传统,非常重视“精审”功夫,“用绣花针的细密功夫来搜求考证他们的事实,用大刀阔斧的远大识见来评判他们在历史上的地位”则是我所期盼的著述境界,于我又是一项学术挑战,心愿谨慎从事。我将2012年后所得的十来袋素材,细加整理出适用的电子文档资料,择取重要并精准应用,正式投入撰作“编年事录增订本”,依然体现研究性理念、纪实性方法,强化引文之原则,着力丰富内容、细节,继续校勘相关文本;既反映他所处时代氛围和学术思潮,也观照不同时期变化的批评语境。经过多年的探索,我越来越认识到鲁迅文本性的影响是空前巨大的,与社会潮流紧密相联,也在增订时体现了我置重时事背景与文化环境于这方面的研究。

此番增订所使用的材料,大都已进入公共领域,基本上是栖息在图书馆、数据库,或散落于市肆网站;也有最近新出、新见的材料,起初露面模糊或隐蔽,过数年后流转方露真相,皆为我撰述的增益良机。

毕竟闻见有限,在恪守“不知为不知”之训的同时,明白贪多求全并不可取,捡到篮里未必是菜;而搜采信札、日记以及未刊私稿、手抄稿更需辨证,因其文体主观感情色彩相对浓厚,时有发生离实际相去甚远的情形,盲从的后果极为可怕;还要警惕低级庸俗的小报书刊之造谣,如果是非不分,为着猎奇搜求隐私,轻信侮辱性谣传而抄引入谱,势必跌落以讹传讹的泥沼而诋毁谱主。编纂岂能道听途说,一份证据说一份话,亦适用“疑罪从无”原则。这就要披沙简金般的辨伪考据,致力于撷取精华的剪裁功夫。

“编年事录增订本”对原先的失察失误皆严肃纠正,删减近10万字,增补了60万字,成稿177万字,为致敬施蛰存先生诞辰120周年,已由华东师大出版社印行。我再在此架构上梳理谱主行迹,参照传统年谱的范式从事写作,致力于严格的清晰的文本转变、叙述调整和妥善撰作,耗时近六年撰成《施蛰存年谱》,得50万字,最近由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

从施蛰存“年谱初编”“编年事录”“编年事录增订本”到“年谱”,在这二十馀年间,正是图书馆检阅方式的转型期,由抄写、复印、相机翻拍、手机拍摄到轻松下载;由查检目录卡片、一页页翻阅原刊、一盒盒观览缩微胶卷到电子屏检索,直至访问数据库。一路走来,享受便捷,衷心希望各类数据库更加公益性地开放。但数据库仅仅是服务学术的工具,研究质量上不可因速成而下降。

谢泳长期关注网络时代的治学,观点坦率,“辑佚工作的收获很多,中国现代文学尤甚”,“其中的许多工作是通过机器来的”,“机器瞬间能找到的史料,严格说就不是史料,是现成知识,现成知识只能是解决新问题的辅助史料”。因此,应有起码的学术追求和目标,不能满足于一般的辑佚,何况凡进入公共领域的材料都具共享性,无佚可辑,大可不必抢跑道。大家注意到“如今检索这么方便,研究者断章取义,胡乱发挥,是常有的事”,遑论有待于不断完善的阶段性著述,草率编印的伪本更不用说。倘若优劣不辨,盲目引用,极易沾染移花接木之疾。谢泳又说得通透:“有些学者,总能长篇大论,但细心的读者会发现,那些长篇大论和高头讲章,总是要在别人已见史料或者原创结果上的延伸。”果如是乎?“演义笔法”泛滥,因袭徒标字数,则獭祭饾饤,助长了学术的泡沫化。

葛兆光指出“对于他人的论著只选择看与自己所需要的部分,甚至把他人的论著当作‘资料转运站’”,“完全不顾上下文语境,很少体会他人的研究思路、资料取舍、分析立场”;又谈及“很多人不按照规矩、堂堂正正来读书引书,而是拍拍脑袋,好像都是自己的新发现,甚至把别人说的话题做的课题拿过来,包装包装,改造改造,就算自己的”。有次在图书馆与我敬重的“冷板凳”长者攀谈,不知怎的竟说起“文抄公”“文剪公”“文窃公”,老人家忿然说:“捧着我的书在窃思路、剽材料、偷字句,却虚张声势、不懂装懂,如何为人师表?”闻之轸慨。虽说“谁没有年轻过”,可在继承发展前辈的学术成果方面,应该理性地体味不同研究环境和条件的差异,学习前辈那种披荆斩棘地探索未知领域的精神,连伟大的牛顿也有“因为我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名言。可见,应切实提倡严格的学术伦理、朴实健康的研究风气。

有位学刊编辑在谈及刊物质量下滑时说,当治学基础与素养明显不足时,在急功近利动机的驱使下,数据库使用不当也会发生负作用,有的作者在面对唾手得来的检索结果,会大惊小怪,望文生义地生搬硬套。他戏言,起初是“辑佚大兵”压境学术报刊,近年“找碴大军”伏击学术阵地,罔顾过去式的阶段性成果,抓来当活靶子瞄射,“更有一批人,完全不按学术基础和规则,以一知充百知,拿放大镜在别人身上找碴儿,只要找到一个碴儿,就证明我比你高明”(葛兆光《在旧传统和新时代之间》)。因而时闹违背常识、一知半解的笑话。

看来关键是“萝卜干饭”还要吃、“冷板凳”还得坐,以深入研究的学问支撑来检索所需素材,注重运用新见史料得出自己崭新的学术见解。我的体会是,要有大量阅读文献的基础,只有读书多,才能见识广,才会激发问题意识,产生研究的驱动力。这样就需要充实的资料论证,再在数据库的协助下搜集潜在资料,把握源与流、表与里、因与果的内在关联性,通过整体与局部、现象与本质的分析,着力打通新见材料在基础层面与深度研究之应用,进行客观的学术史评估,以宽广视角去解读、分析、判断,感悟具有探究价值的论题,体现自我的钻研赋能。

回望撰述历程,尚有意犹未尽之感。忆及1998年暑间看望施先生,他抬头就递来手上的书,说“胡从经送来的新书,你看看后面的跋”。读了立刻想到先生早已有的诲教,而经过这些年体验,则更明白。清人郎梅溪谓:“若不多读书、多贯穿而遽言性情,则开后学油腔滑调、信口成章之恶习矣。”为学岂能如此,我的撰述向往走治学的“渔人之路”,期待像张文江教授解释的那样“行行复行行,包含着渔人一路的精进”,“‘忘路之远近’极要”,而“山口‘初极狭才通人’,正是进入桃花源前的艰难境地,所谓‘黎明前的黑暗’,坚持走完最后的数十步,终于‘豁然开朗’而到达目的地——‘桃花源’”(《渔人之路和问津者之路——〈桃花源记〉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