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弱者也可以拥有一瞬间的勇气
修新羽,1993年生于山东青岛,清华大学哲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成员,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上海文学》《十月》《大家》《天涯》《花城》《芙蓉》等刊。曾获《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第四届老舍青年戏剧文学奖等。
张 菁:你今年4月从文学期刊进入了互联网行业,目前感觉怎么样?
修新羽:编辑部像大家庭,总共只有五六个人,彼此都是朋友。互联网公司的员工流动性很大,在开放式办公区里,满眼全是陌生人。很容易会觉得自己不过是巨型机器中一枚螺丝钉,随时会被替换掉,从而产生强烈的焦虑感。我周围很多年轻同事就在与这种焦虑感搏斗,想从工作中提炼出生活的意义,或者至少,想要找到更合适的心态去面对工作。 正因为流动性大、陌生人多,我也得以认识了很多新朋友。比如,有位同事擅长玩悠悠球,收藏了一百多只性能、颜色、材质各异的球。有位同事喜欢做手工,在家捣鼓出一台太阳能浇花装置,还准备给婴儿推车加装远程遥控系统。公司里年轻人多,互相还总是以“同学”相称,有点儿像校园。 互联网公司还有一套“黑话”,相信您之前也听过,比如,“闭环”“赋能”“用户心智”“底层逻辑”。年中总结会上,同事之间要填写“激励性反馈”和“建设性反馈”。无论“激励”还是“建设”,都是很积极的词语,都是帮人前进的。但实际操作中,稍有不慎,就很容易变成“甜枣”和“大棒”,大家互相喂、互相打。在效率的挤压下,语言发生了扭曲,这也值得我们观察、思索。
张 菁:最近你在《十月》发表了《她要去阆中》《它不是红色》两篇小说。《她要去阆中》有一定的女性主义色彩,关乎男性对女性的控制。但我觉得它更主要的是在讨论人与人的相互理解。孟远无法理解林琳,尝试去理解的时候也没找准方向,最后所有努力都很徒然。你觉得这样的结局是孟远的悲哀,还是林琳的悲哀?人们应该如何理解彼此呢?
修新羽:在我看来,这不是他们之间的悲哀,而是人与人之间永恒的困境——理解是非常稀有、非常艰难的。
张 菁:所以这是一篇关于理解与误解的小说。
修新羽:对,可以说是理解与误解,也可以说是虚构与真实。孟远小时候总是被孤立,长大后就渴望从亲密关系中得到承诺与认可。当女友要离开他时,他宁可相信这个人真的去阆中生活了,也不相信这个人不爱自己了,他会用各种方式来否认这件事。当真相在他面前被揭露出来,他会崩溃吗?也不会。他特别畏惧失败,以至于他永远不会失败,他会自我调整。他会觉得,虽然我失去了女朋友,但我得到了答案,我知道了人生真的是无常的。小说的另一个主题,正是对“无常”的讨论。年轻人的生活往往受到社会规则、社会时钟的约束,多大年纪要谈恋爱,谈多久恋爱要结婚,怎么结婚才算门当户对。孟远和林琳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想从这种约束中逃脱出来。可他们逃到最后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逃无可逃。当然,从孟远的角度和从林琳的角度看,故事也是不一样的。
张 菁:孟远与林琳似乎完全是两种人,他们为什么会走到一起?
修新羽:孟远是很懦弱的人,只在那一瞬间鼓起了勇气。哪怕再懦弱的人也可以拥有一瞬间的勇气,可以从一定程度上改变自己的生活。问题在于,他没办法一直这么勇敢下去,所以他的生活可能又回到了原本的轨道上。我觉得,他们俩的相爱就是“一瞬间的勇气”达成的结果。
张 菁:是的,结尾孟远那句“我知道”特别扎心。相识之前的生活路径,无法改写,却又影响着认知;在交往过程中,人们最终交流的是精神,是价值观——而这些,不仅仅是标签化的生活方式所成就的。人和人之间精神交流的困滞,让我们无力且无奈,这样的困境非常值得书写。
修新羽:在我的想象中,那两句“我知道了”,是有很多种可能性的。可能是很震惊,结结巴巴的。可能是释然的,顿悟的。不一定是对林琳说的,也可能是在对一种冥冥之中的天命说,对某种操控着一切的力量说:“是你让我经历了这一切,好的,我知道了,我认了。”那种顿悟之后的感慨。
张 菁:为什么会想到阆中这个地方?
修新羽:构思这篇小说的时候,我决定让女主去一座小城。百度过中国小众地名后,选择了阆中:它建县已有2300多年了,一度是川北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很有历史文化底蕴。我真的像孟远那样问过周围朋友,有人从没听说过,有人隐约记得在中央电视台的天气预报里见过这个名字,有人觉得它是比肩丽江的热门旅游景点。不同认知带来不同理解,让小说更有趣了。
张 菁:这两篇小说的调性不太一样。《她要去阆中》更偏智性,它的情节和寓意仿佛是被精心设计过的,是很巧妙的故事。《它不是红色》里,生活的细节喷薄而出,讲述了三代女性的自处与相处,她们在真实和想象中界定自我,掂量自己和最亲近人之间的付出与亏欠、不甘与安然。她们彼此相处的技巧已如此熟稔,却又时不时地像文中那枚突然出现的订书钉,不经意间拔出带血。创作这篇的时候,有什么特别考虑吗?
修新羽:作为独生子女,我们这代人往往会得到父母的全部注意力。而母亲们则往往表现得非常传统,把对孩子、对家庭的奉献当作人生的全部价值。此时,大家很容易忽视掉这些母亲心里的另一种爱——对她们自己母亲的爱。而这种爱,据我观察,极少能得到直接回应:老一代人本就严厉,多数情况下家里还会有好几个子女,时有偏心。所以,这一代母亲在自己的原生家庭中没有被笃定地爱过,却尝试着笃定地付出爱,她们似乎被亏欠了。确实如您所说,这是篇关于“付出与亏欠”的小说,我希望构建出合适的情境,更清晰地展现出这些“爱”与“亏欠”。
张 菁:你怎么看这两篇的区别,你更喜欢其中哪篇?
修新羽:刚写完《它不是红色》的时候,我笃信它比《她要去阆中》更好。当时基本还沉浸在情绪中,一边备婚,一边怀念我姥姥。去年4月,我第一次直面非常亲近的亲人的死亡,这对我来说是很痛苦甚至很荒诞的,荒诞到我没办法去接受它,只能把它写下来。小说里有很多旁逸斜出的、冗余的细节,有些是虚构的,有些则属于我个人私心,是真实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我把它们写下来作为纪念。写完这篇后,我觉得它是我能表达的全部,蕴含了我所有强烈的情感。再看同一系列的《她要去阆中》,总认为不够完善、不够好,只能反复修改,努力增加后者的丰富度。改来改去还是觉得,后者的质量难以和它匹配。但在一年后,回过头来看,我发现自己更喜欢《她要去阆中》。如果说《它不是红色》想要描述“现实”,那么《她要去阆中》则是在描述“真实”,蕴含了形而上的思索。
张 菁:许多“90后”已经开始构思创作长篇小说了,你有没有考虑过写长篇?这几年你发表的作品似乎不多,也想了解一下你最近的创作计划。
修新羽:近些年,我业余时间一直在写小说,遗憾的是作品们都没有百分百完成。我检讨一下,有这样几个原因:首先,工作方面遇到了压力,让我总觉得自己很浮躁,写出来的东西也发虚,迟迟不愿定稿。就好像画了很多很多张龙,每张都缺了点睛的一笔。其次,我犯了修改强迫症。拿去年发表的《陌生的女孩》来说,初稿5月就完成了,定稿在11月。发表之后,还是觉得写得仓促了。后来有机会把它翻译到国外刊物发表,我跟译者说请先等等,用一个月时间又改出了“翻译版定稿”。但小说是改不完的,有时候改着改着会发现故事变味了,重心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就只能停下来,很苦恼地做出抉择。反复写同一篇小说,怎么写也写不完,这对大多数作家来说都是噩梦吧?也没办法,只能接受了。有次和朋友开玩笑,说以后要写一本《百衲书》,把某篇小说反复修改一百遍,再把这一百遍汇成书,展现作品更迭的动态过程。最后,我还喜欢同时创作很多篇小说,使得每篇的进展都颇为缓慢。好处是,会觉得自己的思维像一棵树,所有作品中的枝枝蔓蔓都在和我共同生长。关于长篇。有部作品,是我大三那年失心疯一般想要写完的。那时候老师但凡布置了什么论文作业,我都会在五六天内抓紧搞完,然后心无旁骛地继续写作,甚至还会梦到小说人物和情节,情绪也非常受影响。就这样坚持了一学期,遇到了期末考试,不得不放下,然后再也没勇气捡起来。前一阵拿出来看了看,本以为会惨不忍睹,毕竟是8年前的作品了。但删删改改,还是留下五六万字能用的。希望自己近两年能够把它写完吧。
张 菁:你也发表了很多科幻小说。在创作传统文学小说和科幻小说的时候,你的心态会有区别吗?
修新羽:传统文学和科幻小说本质上是相似的。在科幻创作领域,大家经常会提到“推想小说(Speculative Fiction)”概念。这是1947年罗伯特•海因莱因首次使用的,按照他的描述,“推想小说”关注的不是科学或技术,而是人类对科学或技术造成的新情况的反应,强调的是人类而不是技术问题。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则认为,“推想小说”是涉及社会中尚未出现但具有潜在可能的事件的作品。从这种角度来看,无论传统文学作品还是科幻小说,其实都是推想小说,都是虚构文学,都是在某些设定好的背景下进行推演。
张 菁:你是对个人发展很有规划的写作者,对写作有着炽热的爱,甚至于感觉你所有的规划也都是围绕写作推进的。你在大学里是有机会选择中文系的,选择哲学系是基于怎样的考虑?
修新羽:本科时我们是人文实验班,文史哲课程一起学,在大二下学期自己选专业。我们班二十多人选了中文,十多个历史,七八个哲学。那时候有种执拗心性,觉得要逼迫自己、为难自己,必须学一些最不好懂的东西,学哲学。身边有前辈劝我,说还是学中文吧,你早晚还是要学中文的,没必要走弯路。这话当时我没听,现在回过头来看,确实是这样,我没有成为哲学家,又回到了文学领域。另一方面,也幸好是读了哲学:直接读中文的话,我怕是没热情也没耐性去自己啃哲学典籍的。哲学很理论化,为了让自己离社会更近,我读了新闻学双学位,选修过人类学相关课程,现在还来到互联网企业做访谈。说是围绕写作,其实也都是围绕着个人兴趣来,而写作是我所有兴趣的核心。
张 菁:你觉得哲学对你的写作有哪些切身的影响和观照?
修新羽:哲学分为很多门类,宗教学、伦理学、逻辑学、美学等等。它们各有各的视角,不同视角甚至可能是不兼容的。本科阶段的哲学通识课,让我很早接触到了多元的价值体系,开始从各种角度来思考哲学问题。比如,哪些事情是符合道德的,是否每个人都可以发明自己的道德?什么是真理,真理是流动的还是不变的?这些可以放在哲学领域来讨论,也可以放在文学作品中讨论和解答。此外,在哲学通识课上,我们读的很多东西是深奥而枯燥的,非常非常有难度。比如读康德,我买了邓晓芒的《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句读》,一句一句看释义,才勉强读懂。这样的训练没有白费,它让我能够静下心来阅读偏学术类的人文社科书籍,也让我养成了“遇事不决查文献”的习惯。最近我在读《语言与沉默》这本书,里面有很多表述都很精妙,也想在这里分享几句给大家:“我们参与在场,我们参与书中的声音。我们允许书中的声音进入我们的内心深处,尽管不是完全不设防,它们攻击、占有我们意识的稳固高地。它们对我们的想象和欲望产生作用,对我们的抱负和最秘密的梦想施加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