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知寒:人世间的复杂起落,让我迷恋
提及青年作家杨知寒,人们会将她与近几年来兴起的一个概念相连,“东北文艺复兴”。这或许与杨知寒笔下的东北故事相关,以其所言,她熟悉的环境是东北,接触到的素材和人在东北,让她更顺手地去书写东北的故事。在由译林出版社推出的新小说集《一团坚冰》中,她写冰天雪地里的人们:隐身佛寺的辍学少女、苦等搭档的落魄民间演艺者、送走老虎的驯兽师、流连网吧的女教师……写那些人与人之间幽暗的、晦涩的、爱与恨的关系,人们在人世严寒里行走,有一点寒冷也有一点微光。
杨知寒是从网络文学转场“纯文学”写作的青年作家,在这个转场中,小说的故事性成为一种遗留,她更喜欢那些“有力量感的,或者说有攻击节奏的小说故事”,因而对自己的小说也作此要求。但这个过程似乎还未完成。事实上,如评论家何平所言,未来杨知寒的文学方向朝哪儿转折,无法做出预言,“目前能看清楚的,就像一个好的演员,至少她有很宽很广谱的‘戏路’。”
记者:“一团坚冰”,某种程度上这四个字或可概括这本小说集的一种基调,它与另外的一些词相连,寒冷、坚硬、火种,生活、人性、存在。事实上,这团坚冰是什么?
杨知寒:坚冰应该就是字面意思了,冷硬,看着很透亮,但有将事物封冻的能力。凿开冰,你只能得到一些碎冰,化开它呢,就会得到水。每个人难免都会经历被什么给冻住控住的时刻,在这些时刻,你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但外界是能很清楚看到人在冰里的状态的。
记者:集子中收录的九个故事,题材驳杂多样,人物也面目不一,铺陈开来时,是小城生活图景的集合。你似乎擅长写这种小城中的人与事,它们在一定的时空跨度中展开,但时间流逝,这里的人却有停滞之感,他们都仿佛是“旧人”,小城的变化也是迟缓的,尽管内部暗流涌动。
杨知寒:可能跟我喜欢选取过去了的事情作为写作对象有关,又不全是这样。生活节奏慢是一个原因,更大的原因可能是选择生活在小城的人,心理节奏也慢一些。他们会抱守一些和现在的观念不同的东西,很执拗很孩子气,而这种东西,你知道将会越来越珍贵。所以难免关注到。“旧人旧事”的书写,也常让我反思,我们就真的很快吗?只是动作快了些吧,都市生活拓展人处理事情的能力和边界,但内心常空落,比起前者,有时感觉还更不像个有灵的人的样子。我更关注人在自我内心跨越过的路径,无关他是否变化了场域,是否拥有精彩的外部生活。如果能将他们的暗流涌动,多呈现几分,对我是很有意义的事情。
记者:在一个访谈中,你提及自己小说创作的动力来源于“对现实生活不同阶段的不理解”,这是否是说,你的小说写作是理解生活的一条路径,它或许不会告诉你答案,但这种呈现本身却有一种意义?
杨知寒:是这样的。我还在成长中,学习中,想一直能抱有懵懂的态度,看待事情也好,处理事情也好,享受每一个阶段里每一次痛苦,未必掌握新的经验,但希望总能有新的,不理解。我从不奢望写作能帮人解决精神困境,它可以舒缓,事实上好像也没任何外物,能帮忙去解决。成年后学会的一件大事,是怎么去搁事。通过小说,我想表达的就是人物想表达的,仅此而已。
记者:评论家何平说你的小说《连环收缴》有一种“自我的未被规训的横冲直撞和狠劲”,这篇小说最初是发表在豆瓣阅读平台上的,它带有一些戏剧性,也有他所说的横冲直撞的东西,整体上来说,它指涉的是人与人之间幽暗的、晦涩的、甚至带有仇恨的那些关系,在其他小说中也有体现。我以为,这显露出你对于人情交际的敏感,也乐于不断描摹人与人之间的种种关系。
杨知寒:人际关系里的复杂起落,让我迷恋,就像一艘航天器,总想去外探索,甚至钻黑洞里看看。《连环收缴》也好,后来其他小说也是的,都没受外界影响,该怎么写,或怎么进行训练。我在对我自己训练呢。保持一个不受外力影响的状态,对我来说是最舒适的。物理学得不好,大概知道,物体如果不受力,是不会加速,也难停止的。我希望我就是这么个物体。确如您所说,心性敏感。惯于保护自己和关照他人一些不太容易被发现的情绪处境。缺陷或也是馈赠,会去观察到一些事,然后试着记取,保持不跨越理性的善意,有什么说什么。
记者:在这些关系网络中的人,都有些失序的地方,隐身佛寺的辍学少女李故,跳楼自杀的瑞贝卡,苦等搭档的落魄戏曲演员,驯兽“我”,流连网吧的女老师李芜……这种失序中有一种纯粹、破碎、迷茫、荒芜,它与外部生活是对应的。
杨知寒:想说他们都是可爱的人,转念一想,可爱这个词太暧昧,他们实在的都是可怜人。有些人在生活中是真实存在的,写着写着,会让自己很难受,然后去克制,尽量别影响他们作为人物,在小说里客观的走向。还是很难掩饰我对这些失序的人物的喜爱。我很喜欢他们,生活里有这样的人,会想去提供尽可能的帮助,因知道无论在实际生活,还是精神关卡中,他们都因为过于纯粹的心灵,而不好度过。也许他们反而不是破碎的,也不是荒芜的,我一直这样想。
记者:你的小说中有对于地域的拓展,小城的人想逃离开这座城市,去往南方(远方)。南方(远方)vs东北的关系,在你的小说中有一些暗影。这在东北叙事中不少见,在这组关系中你想要什么新的表达吗?
杨知寒:我似乎没有什么新的表达,只能说是不同的人在不同时空下,总要发生不同的故事。我们那个地方的人,流亡的印记始终在身,不是从哪到这儿来,就是要往哪儿散去。到如今,又轮到了一个四散的历史,就是这样吧,挺简单的。我在南方已经十年,对家乡的感受每年都还有不同的东西,“去南方”并不是人物命运的解决方案,“离开”可能是,“回归”也可能是。
记者:由网络平台而至传统期刊,这是人们提到你时不免会关注的,何平将此称为一种“转场”。我所好奇的是,这种转场,会遗留下一些什么在你的写作中?
杨知寒:会觉得小说的故事性比较重要。这可能是两年的网络写作,得到的收获所在。先让人有想阅读的感受吧,先抓住感受,清楚地告诉自己,你不是在写日记。个人的阅读体会,是更喜欢有力量感的,或者说有攻击节奏的小说故事。是个人喜好,也只好对自己做这样的要求。
记者:最后来到一个绕不开的问题,“新东北作家群”,或者说“东北文艺复兴”。你怎么理解这个概念?评论家杨兆丰说你与那几位“80后”作家的不同是,“在素材的收集上要用自己的理解和想象来填补另一代人叙述和记忆的漏洞”。实际上,你认为自己的东北故事与他们有何不同之处?
杨知寒:我觉得自己没有能量和野心去开拓出新的东西来。我的家乡是东北,我熟悉的环境是东北,我接触到的素材和人,在东北,让我更顺手去书写东北的故事,没有其他。能通过我的小说,让别人多认识一些东北,甚至有可能喜欢东北,我很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