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创作前的知识储备
由于很早沈从文就出版了有趣且周详的自传,他的学历,很多读者都较为熟悉:“小学”。小学毕业甚至未毕业而能够写作,从现代文学史的角度评说,只有沈从文占据前列经典位置。这么说来,沈从文真个是“天才”?可仅仅这么说,似乎也缺乏充分说服力。
不妨先排开学历,略微探究一下,在开始创作之前,沈从文都累积有怎样的知识储备。
沈从文书法作品
接触传统文化的机会
沈从文青少年时期,正是新文化与旧有传统并存交织的时代。可在他生活的湘西一带,新文化的影响还十分有限。所以,沈从文早期,首先接触到的是大量传统文化。具体说来,他从学校出来之后,很快进入社会。在担任团防局收税员时,他感到写一手好字的重要,便勤于提高书迹水准。当时薪水虽然不高,每月只几块大洋,可这笔钱,沈从文购买起书法字帖,却毫不吝惜。他后来在一篇作品中描述了自己当兵转移时的包袱所有:“……另外还有一本值六块钱的《云麾碑》,值五块钱褚遂良的《圣教序》,值两块钱的《兰亭序》,值五块钱的《虞世南夫子庙堂碑》。还有一部《李义山诗集》。”光这几幅书帖,就值沈从文数月薪水。其中褚遂良、王羲之、虞世南几部名帖,大家较熟识,不待介绍。第一本《云麾碑》即《云麾将军碑》,又称《李思训碑》,为唐代李邕撰文书碑。此碑特别,以行书写成,字体瘦劲而凛然有势,结字奇宕流利,顿挫转折,坚挺有神。沈从文后来书迹,糅入有浓郁的章草成分,可基本根柢,可见《云麾碑》的显著影响。
沈从文当时着力修习书法,从现存的有限作品看,达到了相当水准。书法是我国悠久文化传统的部分,沈从文研习书法,尽管是从实际运用出发,可其中隐含有整个社会看重书法文化的传统观念。这一点很快显现了出来。他的一笔好字,为他带来了意外的机会。
“我的缮写能力得到了一方面的认识,我在那个治军有方的统领官身边作书记了。”这个“统领官”,即在湘西一带赫赫有名的军人首领陈渠珍。当时的“书记”,就是搞搞文书记录者。此工作必须待的这间房子里,搁着爱好文物的陈渠珍的大量收藏。其中放着四五只大楠木橱柜:“大橱里约有百来轴自宋及明清的旧画,与几十件铜器及古瓷,还有十来箱书籍,一大批碑帖,不多久且来了一部《四部丛刊》。”由此,沈从文有了接触古代典籍文化、书画器物艺术的重要机会。“这份生活实在是我一个转机,使我对于全个历史各时代各方面的光辉,得了一个从容机会去认识,去接近。”
奠下一生的学问底子
有了这些好机会,沈从文对这里的书籍器物痴迷,如鱼得水,并由此奠下了自己一生的学问底子。据沈从文记述,陈渠珍是个自许讲求学问的军人,他每天读书治学的时间,与治军治事的时间几乎相等。治学之时,需要取书或者抄录书中某一节内容,他便分派沈从文去准备。这些书籍文物,都得搁在一定的位置。书籍摆放的外边,得一一加做标识,这些,让沈从文去做,“故二十四个书箱的表面,书籍的秩序,全由我去安排。”这种翻来覆去的工夫,“把那些旧书大部分也慢慢的看懂了。”沈从文后来的文章,显现出广博学识,与这个时期的阅读浸润有密切关联。
基本古代典籍整理阅读之外,是书画和古董的登记。要登记,沈从文又要多翻书,弄清每一幅画的作者、画的内容、画家在当时的地位等等;至于器物,首先得弄清它的名称、用途、时代演变。这需要耗费大量精力。可一件事,只要有了兴趣,花费时间精力,并不会多么在意:“由于应用,我同时就学会了许多知识。”
知识还需融会,才能成为可触、可感、可领会的内在精神。这样的过程,沈从文也不缺乏。因为有了爱好,过去常常出去玩的时间,现在用在领受这些文物古迹的过程中。沈从文把那些古画,“一轴一轴地取出,挂在壁间独自来鉴赏……”这一点很重要。通过读书知道画作名称,画家情况,这是外部知识,可要真正理解“画”,还需这样一轴一轴张挂起来,细细独自“鉴赏”。
那些青铜器一类,触手端详之间,“或翻开《西清古鉴》、《薛氏彝器钟鼎款识》这一类书,努力去从文字与形体上认识房中铜器的名称和价值……”《西清古鉴》是一部著录清代宫廷所藏青铜器的谱录。该书不仅详细记载了青铜器的“方圆围径之制,高广轻重”,并且“钩勒款识,各为释文”,更重要的,该书还精心绘制了各个器型的图像。由于是皇家制作,后世评价认为该书从内容到画工、书法、款识及刊刻,都代表了当时国家成书的最高水准。《薛氏彝器钟鼎款识》是清代大学者阮元考释历代五百余件传世铜器铭文的著述,该书收录的铭文,不仅附以释文,还以过人学识,结合经史加以考证。沈从文小小年纪,能由这样的精深可靠的著述啃读进入,所获识见当非一般人可比。
这样的机缘及学识开启,使得沈从文由字画到古代文物,有了浓厚的兴趣,有了较为深入的理解和把握。当然,其它古代典籍,“一部书若不知道作者是什么时代的人时,便去翻《四库提要》。”这些知识统一起来,“我从这方面对于这个民族在一段长长的年份中,用一片颜色,一把线,一块青铜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作成的种种艺术,皆得了一个初步普遍的认识。”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他便这样评价这些认识对自己的意义价值:“由于这点初步知识,使一个以鉴赏人类生活与自然现象为生的乡下人,进而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发生了极宽泛而深切的兴味。”永远为“现象”倾心
由于看到了旧时代的腐朽,沈从文“不甘随波逐流就得讲求自救,于是近于自卫,首先学坚持自己,来抵抗生活行为上的同化和腐蚀作用”。所以,旧有传统而外,沈从文也开始接触到了陆续传播进来的新文化。工作期间,沈从文的一位亲戚,卸任后住在附近。他有不少各种书籍,新旧皆有:“由《昭明文选》到新小说,什么都有。特别是林译小说,就有一整箱。狄根司(按:今译狄更斯)的小说,真给了我那时好大一份力量!”在另一处地方,沈从文说:“恰恰那亲戚家中有两大箱商务印行的《说部丛书》,这些书便轮流作了我最好的朋友。”《说部丛书》是当时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笔记小说类丛书,品种较多。林纾(林琴南)这位完全不懂外文,靠他人口述,自己以文字记述的传奇翻译家,当时翻译了大约近两百种外国历史、小说、传记等作品。它们大都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沈从文见到整箱“林译”,正是当时这批作品受大家欢迎的明证,鲁迅、郭沫若、郑振铎、钱锺书等一代大家皆受到这些作品的重要影响。
林琴南翻译的这一大批外国作品,虽说用的还是文言,可毕竟“异质”,内容和形式,全新而别异。我们后来的新文学,除去语言运用白话外,正是循着这样内容和形式路径前行的,所以这批作品又可称为“新文学”部分。沈从文当时特别印象深刻的,是英国现实主义作家狄更斯:“我记得迭更司(按:当时译名)的《冰雪因缘》《滑稽外史》《贼史》这三部书,反复约占去了我两个月的时间。”《冰雪因缘》今译《董贝父子》;《滑稽外史》今译《尼古拉斯·尼克贝》;《贼史》即《雾都孤儿》。仅从译名看,林琴南在反映书的内容上是花费了心思的。“我喜欢这种书,因为它告给我的正是我所要明白的。它不如别的书说道理,它只记下一些现象。即或它说的还是一种很陈腐的道理,但它却有本领把道理包含在现象中。”“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我看一切,却并不把那个社会价值掺加进去,估定我的爱憎。”沈从文的小说散文,基本秉持了这一写作理念。直到晚年,他还对采访者表达了不直接在作品中说理的看法。可见青年时植下的种子,影响到了人的一生。
新的人生智慧光辉
这批“林译”作品之外,创作之前,沈从文还受到当时一些传播新文化报刊的影响。当时地方上开办了中学和师范,还办了报馆,并从长沙聘请了一些思想“前进”的年青教员。他们的到来,也将当时的有影响刊物带了进来。直接或间接,沈从文读到了《改造》《向导》《新青年》《创造》《小说月报》《东方杂志》等在青年中有极大影响的刊物。这些内容文字,给初始接触的沈从文很大的震撼。他看到一份《创造》(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为首的创造社主办的刊物)时,问一位报社的印刷工人,这是什么东西?工人惊讶地看着沈从文,说他怎么连这都不知道!他在一份杂志上读到冰心的小说《超人》,不知作者何许人,工人惊叹:一个天下闻名的女诗人,也不知道么?通过进一步阅读,“这印刷工人使我很感谢他,因为若没有他的一些新书,我虽时时刻刻为人生现象自然现象所神往倾心,却不知道为新的人生智慧光辉而倾心。”不久,沈从文就被这批书刊“征服了”,“我对于新书投了降,不再看《花间集》,不再写《曹娥碑》,却喜欢看《新潮》《改造》了。”《新潮》系北大学子傅斯年、罗家伦等主编的杂志;《改造》则是梁启超办的最后一份刊物。沈从文后来描述自己接触到这批刊物后的情态:“正在发酵一般的青春生命,为这些刊物提出的‘如何做人’和‘怎么爱国’等等抽象问题燃烧起来了。让我有机会用些新的尺寸来衡量客观环境的是非,也得到一种新的方法、新的认识,来重新考虑自己在环境中的位置。”沈从文终于从家乡出发,去到北京求学求知,正是这些新的思想观念灼烧的结果。
虽然在沈从文作品里,我们读到了无限清亮之山水和温良质朴的人物,其中溢满着作家的才情。可通过以上梳理,我们知道在创作之前,仅仅传统继承和新文化吸收这两方面,沈从文做了如此充分的知识储备。借此,我们可以部分了解,一个杰出作家,他作品下面的文化支撑基座,应该有多么沉厚广阔。
对自然的感知能力和丰富的人生阅历,亦是作家(尤其小说家)不可或缺的重要财富。这方面沈从文也不匮乏,可表述起来,又是不短的篇幅,只能暂且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