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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眼中的母亲:看清“真相”后依然爱她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李菁  2024年05月12日12:07

张爱玲曾有一句著名的比喻: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这句话同样适用于我和妈妈之间的关系:母爱珍贵如华美的长袍,但上面总有一些“咬啮性”的小烦恼。作为女儿,我深爱母亲,但与母亲在观念、认知上的巨大差异,以及长大后性格、生活习惯的不同,又让我们不时产生摩擦和冲突。与我有着相似经历和感受的女性不在少数。与母子相比,母女之间仿佛更容易深陷彼此纠缠、依赖的关系。

日本社会学家斋藤环将此归结为母女的“具身性”,即双方共有“女性的身体”。由于例假、生育等女性身体的特殊性,日常生活中女性更易于感知身体的存在。母亲不自觉地将女儿视为自身的延续,在言传身教中影响、控制女儿;同时,女儿在成长中急于摆脱母亲的影响,又不自觉地被母亲重塑人格。

为什么母亲总是不快乐

学者戴锦华曾说过,自己成长的一个重要的动力是“不想成为妈妈”。她的母亲在那个年代需要承受家庭和工作的双重重担,这也导致了在戴锦华儿时的记忆里,母亲的状态一直夹杂着疲惫和不安,以及随时爆发的坏脾气。在和一些女性朋友的交谈中,我发现这是许多母亲很容易出现的状态:焦虑、控制欲强,一面付出,一面嘴上不饶人,挑剔身边的一切……而这种情绪状态不可避免地对女儿的成长产生巨大影响,时间一长,母女之间容易产生隔阂和怨怼。

作者: 李停

出版社: 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3-5-18

作家李停在小说《在小山和小山之间》中写了“不快乐的妈妈”任蓉蓉。为了照顾待产的女儿渡边彩英,她只身一人来到异国他乡,时隔多年后与女儿重新生活在一起。在女儿彩英看来,妈妈总会看到生活中不如意的事情,即便自己做得很好,妈妈依然能够挑出毛病来。“我心中有理想的妻子、妈妈的形象。那个形象太鲜明,是我从小一点点堆积起来的:温柔、慢声细语、不轻易指责伴侣、考虑对方感受、始终挂着微笑。我把这几点特质总结出来才发现,这是妈妈的对立面。我想成为的,就是和妈妈相反的人。”(《在小山和小山之间》)

但透过母亲的视角,我们才知道,她曾经被迫失去过一个孩子,而这种痛彻心扉的丧子之痛又无法和丈夫、女儿言说。丈夫因无法忍受她的乖戾行为而离去,更加重了她内心的痛苦。对此,最亲近的女儿毫不知情。需要通过“杀时间”才能抚平的伤痛重塑了母亲的性格,让她变得挑剔、刻薄,也令女儿对她充满了不解和疏离。

很多母亲并非生来就不快乐,年少时或许也曾是一名明媚活泼、对生活充满期待的少女,只是在传统环境下,丈夫的缺席、育儿的辛苦、生活的压力种种逐渐磨去对生活的期待。她们不得不牺牲自我,收起骄傲,奔波于家庭与工作之间。正如作家蒋方舟所说,“我们和母亲永远在一个错位的生长过程中”。长大的女儿见到的母亲可能已然是牢骚满腹、固守家庭的形象,她们曾经风华正茂、内心骄傲的样子永远无法被看到。由于时间的错位,母女之间隔着母亲的完整生命周期的重要阶段和关键时刻,女儿和母亲之间似乎永远没有办法达成理解。

李停也秉持相似的观点。在她看来,女儿和母亲之间有巨大的认知差异,女儿根本不了解自己的母亲,不了解她们在成为母亲之前的漫长岁月里是怎样生活过来的。“两代人没办法沟通,没办法交流,这种认知、经历上的反差在母女关系里是个死结,也是很残酷的现实。”

作者: 张小满

出版社: 光启书局

出版日期: 2023-11

虽然女儿无法真正理解母亲,但至少可以主动设想、感知母亲的人生,这样更容易走出对母亲的偏见和狭隘的认知,产生新的认识。在非虚构作品《我的母亲做保洁》一书中,作者张小满也借由重新和母亲一同生活的契机,在了解母亲的过去、记录母亲当下的同时,也追寻过去的自己。她写到:“我跟母亲相处的时间越久,越意识到,是她所经历的过去和所处的恶劣环境让她成为了现在的她。我无法改变母亲认知世界的方式,我也很难改变我自己。”(《我的母亲做保洁》)

母职与自我能否兼得?

青年学者、书评人陈嫣婧一边在同济大学攻读博士学位一边养育正在读小学的孩子。最近她的女儿刚过完10岁生日,当“社牛”女儿提出想邀请小朋友一起开派对时,“社恐”的陈嫣婧十分犯难和焦虑。她在家拼命擦拭地板,收拾屋子,希望借此缓解紧张的情绪。旁人或许不解,事实上,陈嫣婧不愿意外人闯入自己的私人生活,这种失控感让她感到恐慌,充满对未知的恐惧。和女儿不同,她认为自己性格孤僻,不习惯从集体中寻找温暖,也厌烦在众目睽睽之下表现自己,与陌生人打交道对她而言实属巨大的考验。但出于对女儿深厚的爱,即便性格、自我需求迥异于自己的女儿在无意识地挤占她的自我空间,她也会在不得不经历一番内心挣扎之后,走出自己的“舒适区”。在陈嫣婧看来,母职一定建立在牺牲自我的基础之上,当母亲的自我与女儿的内心需求发生冲突时,她们彼此的关系充满张力。

这里所说的母职一般指社会性母职,即指对婴幼儿的照料等,不一定由母亲承担。在男权社会中,生育和养育被天然地认为是母亲的责任,并没有与母职相对的父职概念。在传统观念之下,母亲不得不从母职和自我中二选一。

作者: 张爱玲

出版社: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12-6

在张爱玲的自传体小说《小团圆》中,母女关系占据了最大的篇幅。与弟弟张子静相比,张爱玲对母亲的感情更具有自我意识。她曾说过“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的母亲的”。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出身名门,因与丈夫感情不和,远赴重洋,敢于追求自我,是勇敢坚强的新派女性,但却不是传统意义下的“好母亲”。她对待孩子充满理性,凡事更加以自我为中心,很少顾及孩子的情绪。黄逸梵是爱张爱玲的,她资助女儿上香港大学、补习英语,为她日后去英国留学做准备。但同时,她又在时刻估量、权衡女儿到底值不值得自己付出这么多。《小团圆》中写到,由于母亲给的生活费相当低,九莉几乎是港大最穷的学生,暑假为了节省路费而选择不回家。与此同时,母亲蕊秋却长期居住在香港最昂贵的浅水湾饭店。九莉因学业出众被教授奖励的八百块钱,却被母亲在牌桌上一夜之间输掉了。这件事给九莉的刺激之大,几乎贯穿她与母亲关系的始终。纵览张爱玲的诸多作品,母亲鲜少无私、温暖、牺牲的形象,多是自私、冷漠、疏离。母女虽未置于激烈的冲突中,却有一种期望与现实碰撞后的幻灭。

实际上,大多数传统的中国母亲都不得不在孩子降临人间后逐渐收起自我。当孩子随着长大而具备越来越多的自我意识和欲望,开始蚕食母亲的自我空间时,母亲更难展现全部的自我,只能隐藏真实的情绪,将许多原本不需要承担的东西强加给自己。

有了女儿之后,陈嫣婧对母亲的理解更深了一层。母亲的自我意识很强,不以孩子为中心,童年时她也曾抱怨母亲,不如父亲和大姨那样细致地照顾自己的起居,为自己做饭、梳小辫、做好看的衣服。但成为母亲后,她惊讶地发现,自己除了做事风格与母亲有差异,在内心却与母亲有很多相似之处。为了弥补童年的缺憾,她为女儿精心准备早点、扎好看的小辫,但内心仍不自觉地与女儿产生距离感。虽然儿时觉得母亲与自己不够亲近,长大后,她却非常享受母女之间相互独立的自由关系。在她看来,母亲这一角色并非天生,而是后天被动成长,并不断地在与孩子的接触中自我完善。她秉持着开放的心态和女儿相处,被女儿拉着“被动社交”时,她更愿意积极调整心态,并将此视为对自我疆界的拓宽,而非伤害。作为母亲的自我并没有被压缩,也没有失去,只是接纳了曾经不能承受之物,与其并存。在后来的生日派对中,陈嫣婧发现自己和其他家长聊得很开心,曾经担心的事情是多虑了,不知不觉中,她自己的生命边界也被女儿拓宽了。

与旧时女性相比,现代女性拥有更多的选择,同时受到现代思想的影响,更容易处于母职与自我实现的挣扎。养育孩子的过程某种程度上说,也是力求保持完整的自我,不断在与生活和自我关系中做出选择和妥协的过程。所以不必苛求自己一定是完美的母亲,肯定自己的价值和自我同样重要。就像李停所言,如果做一个完美的妈妈,可能同时是一个很糟糕的妻子,可能是个很糟糕的公司员工。不如做一个差不多的妈妈,差不多的员工,差不多的妻子,这些平均起来,反倒觉得成功。

理解母亲,是一段走不完的路

或许生活中本不存在一种完美的母爱。太过亲密的母女关系,会因为失去边界而变得令人难以忍受;距离太大又会变得疏远,产生一种“我们本不该在一起”的情绪。在和很多做了母亲的女性友人交谈中,我发现,不少人都曾因为各种原因和母亲产生过隔阂和冲突,但同时又因为母亲在自己生活中的介入和影响如此之深,甚至在不知不觉地成为了母亲。斋藤环认为,女儿往往把自己和母亲的关系绝对化,以为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这种控制,只有在意识到妈妈也是一个不完美的普通人这件事后,才能获得自由。

“当我们有了自己的价值判断时,才会明白自己应该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从而挣脱母亲、丢下原本的想象。其实,这个逐渐找到自我的过程挺残忍、挺撕裂的。”在《在小山和小山之间》中,母亲在彩英婚姻亮起红灯时帮助和支持女儿,彩英也在和母亲共同生活中拥抱、理解了母亲身上的不完美。她们彼此加深了解,在互为镜像中,女儿也重新获得了成长,和母亲一样,成为另一座独立又坚强的“小山”。对此,陈嫣婧深有感触。生活不停歇,母亲与女儿的关系就远远没有结束。理论无法替代生活的本身,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身是流动性的,只要生活还在继续,母女之间有着无限的可能性。反思本身即价值,打破彼此隔阂是理想的状态,但生活永远比理论复杂得多。

蒋方舟觉得,与母亲的和解有时候其实更像“算了,我不跟你计较了”,而理解是比和解更可贵、更深沉的东西。母女关系中的伤痛只是一个过程,人生如此漫长,很难说哪个节点是结局。某个瞬间会过去,然后被另一个瞬间取代。这是人生值得期待的地方,也是它没有那么让人恐惧的地方。

母亲和女儿在彼此眼中或许总有一些无法改正的“小毛病”,但并不妨碍母女彼此相爱。一段良好的母女关系,就是带着诚意真实地表达,解决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修复关系中的裂痕,让关系慢慢变得更深厚,更值得信赖,更经得起风吹雨打。

(部分采访内容参考文章《和蒋方舟聊完母女关系,有点想哭》《为什么妈妈总是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