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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世界的确认,或许只是惘然记 ——十一篇小说,十一个观测点
来源:《青年文学》 | 何平  2024年05月14日09:34

本期《青年文学》“现在出发·小说专号”的十一篇小说可以看作今天大学青年写作的十一个观测点。读这十一篇小说,能够读到许多亲缘近亲的观念、知识、风尚、路径和技术,也在努力辨识青年人对过于容易习得的观念、知识、风尚、路径和技术等的警惕和克服。如果将祝源铎的《河流》的叙事时间对应到写作者本人的生命节点,二〇一二年往后十年似乎蒙着一层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类似题材小说的光晕。写作即是写“我”,也是写“我和他们”。青年写作者如何丈量自身与“底层世界”之间的距离?马晓康的《拉小提琴的砌砖工》讨论的是“庸俗”的量的占比以及庸俗底下涌动的诗情。如果两手空空地求取所谓艺术,那么无论形而上的精神追索如何虔诚,都只能成为一个毫无血肉的特例,无法构建可以传递慰藉的公众语境,真正在生存困境中诗心未灭的群体难以在小说构建的同类身上找到鼓舞,《拉小提琴的砌砖工》可贵之处在为底层工作者提供了摸得到体温的经验。每个作家或许都思考过如何让文学属于每一个人,无法安置自我的共通性体验或许可以达成这种写作的潜入。黄昶的《小中医》讲述了一个无法确证“中医”资格身份的小中医的小事情。小中医个体化的情与思借由飞扬、沉落、漫卷、陨灭,仍然依归于时代、社会、文化以及生命存在的困惑与忧思。美国诗人路易斯·辛普森说美国诗歌需要一个强大的胃,可以消化橡皮、煤、铀和月亮。邹江睿的《倒影》也有一副好肠胃,借玄武湖的水消化了酒、烧鸡与尸骸,容纳了谋杀与病痛,排出了爱、别离与放不下,这种包容的力量来源于写作者内心的自足,目光恳切地投向实在的命运悲欢,才能举重若轻地唱“生活是一场游戏/我们是一群倒影”,抛弃了任何虚弱内心选择的声嘶力竭的书写方式,只写命运小节点上的反思缠绕和大秩序上的顺流而下,从而让文本姿态和寻常人的生命流向保持了某种一致性。

那种奋不顾身确凿不易的爱的信仰却往往只能转成冷淡克制的低语与怀疑,年轻的写作者们在奉行“不相信”、保障“不受伤”的当代世界吸收不到浪漫热力的质素,于是“小说里的爱情”走向疲惫和疏离的面相。马睿真真的《考古》对于爱情的叙事游弋出了旧有的逻辑通道,对于现代情侣之间本质的陌生刻画得细腻幽微。史若岸的《漫长的夏天》解决伦理操作悬浮的方法是将一切呼号和悲悼都加了隔音器,让入梦的人只是沉醉一会儿而不忘记现实。这并不是一个个体化的悲伤切片,而是一个切近当代生活图景的摹状,促成人生相遇和离别的都是“异”,最终的归宿仍然是“常”。这种清淡的抒情面目实质上还是让理想主义的诗情以一种隐蔽的能量得以存续,这或许是青年写作者的一种迂回的表达选择。莫善卿的《春树暮云》以孙辈、儿女、丈夫、好友不同视角的叙述和怀念来组成走失的老人菊兰的一生。流速低缓的情节经过每一个叙事者的横切面,儿女、姐弟、夫妻、挚友各类情感中的忧与爱剪辑连接成一体,组成了生活化的日常书写,人生的灰暗参差被这些切片掩盖,于是菊兰走失的罪责没有落在一个具体对象上,监控器里拍到的家以外的世界永远是模糊的,没有哪一个声音可以解释她的告别,或呼唤她的归来,菊兰的一生都交由他人来叙述,读者没有空间来跳离文本,只能浸没其中、共情其中。张善南的《小猫与巨人》将叙事的发声话筒交予一只小猫,将常见于社会新闻的猫贩子捕猫剥皮卖钱的事件用受难者猫的声音进行文学转述,完成了一个叙事面窄小而感情压强极高的故事。青年作家创作的一个优势在于感知的鲜活和强度,读《小猫与巨人》可以不用沿袭《变形记》《白鲸》式作品阐释中对隐喻和意义的深掘,“小猫”不必是某种象征,而只是现实世界确乎脆弱的受难对象,张善南的写作目的是单纯的,不为强行编码或是上升意义。

朱霄的《鼠》像一个尚存热力的肉身。对于微细卑琐的生命还抱有真诚的兴趣,大概是〇〇后写作者内里能量充沛的优势。小说选择了清淡的叙写方式来进入往往被视为污秽而被嫌憎讥讽的鼠类世界,采用一种一滴水落到另一滴水中般的写法,写妥雪莲的无奈而不做道德指摘,写“我”对妥雪莲的同情但不做无用的劝阻,写尹晟和妥雪莲的靠近取暖而无意将其视为真正的爱情。有着人的体温的写作,或许是甘愿在不知道属于哪一部分的时候便站在无名者的一侧,悲悯的抒情本身也是一种对抗坚硬世界的力量。写作对于个体而言都是或大或小的精神事件。我们看到青年写作者仍然相信着文学是精神世界的漫游和探险。徐源徽的《画家的最后五分钟》是一个近乎摄录纯意识世界的梦中说梦,一个人的灵魂增重和尊严折秤并行互见的故事,一个不同读者可以转译自如的现实主义寓言。顾骨的《床底父子》,母亲失去了传统书写中的神性坐标,而让父亲成为多情受难者,父子二人先后被流放幽闭至小说设定的异世空间。但是一旦精神生活的轰响悲鸣之声高于动工搭建的窸窣之声,则于现实世界的输血无益。

十一篇小说,是写作者向这个世界确认他们认为仍然重要的和可以放下的。几乎所有“青春期”写作都可以被定义成不同的“惘然记”。这十一篇小说也不例外。我只有唯一的一个问题:在大学创意写作如此自信地宣告可以教授有写作理想的青年人“怎么办”的时刻,青年写作者是不是需要自我觉悟到所谓写作恰恰应该从“不这么办”开始?今天大学创意写作迷之自信的观念、知识、风尚、路径和技术,也许正是写作的天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