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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醒龙地理笔记”系列:脚下的大地,心中的故园
来源:文艺报 | 桫椤  2024年05月15日09:41

“刘醒龙地理笔记”系列包括《上上长江》《天天南海》和《脉脉乡邦》三部作品,收入其中的均是与地理行旅有关的散文随笔文章。刘醒龙虽然以小说名世,但在散文写作上也颇有建树,除《一滴水有多深》《文学回忆录》《如果来日方长》等散文笔法的长篇作品外,还有《我有南海四千里》《女儿是父亲前世栽下的玫瑰》《重来》等多部散文集,其中《抱着父亲回故乡》《钢构的故乡》《仁可安国》等已是被众多读者争相诵读的当代散文名篇。正如有研究者指出的那样,“如果说他的小说呈现的是含蓄与理性,散文透射出的却是敞开与热烈。他写历史、写地理、写故乡、写亲情、写游历,不再‘害羞’与内敛,将自我投诸乡野、江湖与名迹,与圣贤对话、与乡民交流、与亲人交心、与山水神遇,作精神与情感的逍遥之游与‘自由流远’。”(汤天勇)长期以来,刘醒龙的散文写作被小说遮蔽,此次“地理笔记”系列作品面世,某种程度上是对他的散文创作成就和风格的一次集中“去蔽”。

上述列入“地理笔记”出版的作品,《上上长江》系作者接受媒体邀请进行了一次“万里长江人文行走”后所写,曾经以单行本形式出版过。在分四段进行的40多天的行程中,他从长江源头走到入海口,所写的40多篇文章记录旅行中的所见、所闻和所感,既描绘大河的风光更追根沿途的文化脉络。这些来自现场的笔记,以作家的一己之力重绘了一幅关于万里长江的人文地图。《天天南海》中的文章全部以海南和南海为主题,主体部分为《南海日记》,系2021年6月到海南并随船远赴南海诸岛所记,其中多有对前两次来海南、下南海经历的回忆;另一部分为《海上散记》,收入了在此之前所写的《我有南海四千里》和《去南海栽一棵树》等与南海有关的名篇。第三部《脉脉乡邦》中的作品多为作者参加文学活动后以个人经历、地方风物和民俗风情为主题的书写,既有《在记忆中生长的茶》和《独木何以成林》这样规整的散文作品,也有如《天心》和《灿烂天堂》这些即兴的短章。

三部以“地理”为主题的散文随笔集,标记了一位文学家留在大地上的坚实脚步。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精进人生、增益自我的必由之路;对于作家的成功,更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从长江源头到南海深处,从赣南老区到高原哨所,从异域的亚得里亚海到故乡的巴河,正是在一次次与广袤大地的“歃血会盟”(《脉脉乡邦》)中,刘醒龙不断发现星散在不同地域与时空中的自然造化和人间奥义。误以为产于青藏的中药藏红花,最大的产地在长江入海口的崇明岛上;被域外人视作高原精灵的藏羚羊和作为凶恶象征的狼,在藏区却有着相反的口碑(《上上长江》)。对付盗贼,天南地北的办法莫不是绳之以法,而立于海南文昌的《奉谕示禁碑》却揭示出,过去的乡风乃是从窃盗者处收来罚款用于请戏班为群众演戏;传说南海有龙宫,“潭门镇渔民们祖祖辈辈敬畏和信仰的三沙永乐龙洞”,是被确认的地球上最深的海洋蓝洞(《天天南海》)……诸如此类的地方性知识只有在作家的亲历中才能被文学发现,从而为创作延展出连接地脉的通道。

在直接的和本真的现实中挖掘,无疑是刘醒龙所秉持的“现实主义”或“新写实主义”创作美学最根本的来源。在他的小说中,从《挑担茶叶上北京》《圣天门口》《蟠虺》到《黄冈秘卷》等,都受到了地域文化的显著影响。而这其中的“秘密”,其实已经伏埋在了他的散文中。阅读“地理笔记”,最打动我的正是借由行旅中的书写所呈现出的对中华大地的深情。作者笔下洋溢着两种情感,即对土地与自然和生存于其上的传统文化之爱。展现五湖四海的地理风光之美,是这组“地理笔记”所营造的第一重意境。“山与水的结合,没有不是天设地造的”(《脉脉乡邦》),在作者看来,自然界所具有的美是无与伦比的,每到一地观察并细腻描摹那里的风景,已成日常的习惯。唯其如此,江河海洋、山脉高原才被作者当作了放逐心灵的圣洁空间。在技术至上的时代,文学对自然的关注正在减退,但无论是在小说还是散文中,重视自然可以看作是刘醒龙写作的独特风格之一。

“一座山从云缝里落下来,是否因为在天边浪荡太久,像那总是忘了家的男人,突然怀念藏在肋间的温柔?”(《脉脉乡邦》)作者显然不是“唯美派”,对地域和自然风光的赞美始终与情感的抒发连在一起。这其中,对以乡土文化为主体的传统文化之爱,是贯穿始终的气脉,而它们又具体化为家国情怀和故园情结。《上上长江》是饱蘸浓情对母亲河形象的一次审美建构,尽管不同文章的切入点不同,但都有着一个总体性的主题,即长江不仅仅是一条自然流淌的长河,更是一条连接个体与传统的脐带,是贯通历史与未来、将中华儿女凝结为华夏整体的民族血脉。在这种情感的导引下,面对出川归海的长江,作者无限怜惜与不舍:“看着长江如此归于苍茫,忽然发现永恒的意义并非如我们渴望的那样绝对令人向往,而作为河流的长江,永远只是一条可亲可敬的河流。一旦变成大海,就会离开我们去了遥远的地方。”在《天天南海》中,作者在纪行的同时,用大量笔墨抒写中华文化对海南和南海的影响,在五公祠中的浮粟泉旁遥想苏东坡,在甘泉岛珊瑚岩上看到唐宋灶台遗址,更将元青花瓷与南海相似的颜色看作历史文化精神的“壮烈底色”。尽管是个人抒怀,但传递出的是家国大义。“驻守查果拉哨所的军人将一棵白杨树拥抱成故土亲人的爱与爱情,南海小岛上的渔民夫妻将一棵椰子树拥抱成对大陆和祖国的深深思念,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中的我将一棵胡杨树拥抱成用来流芳的诗歌情怀”(《脉脉乡邦》);“说椰子怕鬼,说椰子树只会顺风倒向北方,所在意的是每个人的家和家乡”(《天天南海》)。在作者心里,中华大地上的每一处所在,都是游子们的精神故园。

“地理笔记”凸显出刘醒龙散文创作“随意赋兴”的艺术特征,这与流淌其间的充沛感情相得益彰。但作者没有一味沉溺于感情中,更不会人云亦云,而是保持了作为知识分子的警醒与反思。《万事千非朱砂红》通过钩沉朱砂和朱砂古镇的历史,直指汞矿过度开采给环境带来的污染;《青铜大道与大盗》由曾侯乙尊盘的复杂工艺和高贵气质批评当下社会上的功利表演和奸佞之徒的丑陋(《脉脉乡邦》)。在行文中,作者常对所书写的内容做条分缕析的辨析,显示出一种穷究事理的思考和写作“执念”,大量知识性元素为情感提供了坚实的支撑,使文章在抒情的同时散发出理性的光泽,增强了可读性和感染力。

山川千古皆然,本是世间最客观之物,但当她们被作为人类栖居的环境而存在时,便成为情感和审美观照与投射的对象。对包括山川河流、土地海洋、草木鸟兽等在内,无关自我私利的大地和自然之爱,是人类情感中最广博、深沉和无私的部分。在“地理笔记”中,刘醒龙用行走和创作生动诠释了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作者系河北作协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