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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万现钞》:又一曲“情途末路”式的爱情悲歌
来源:《收获》 | 子方  2024年06月10日19:16

乍看小说题目《百万现钞》,难免令人联想到马克·吐温的《百万英镑》,那百万英镑,也是现钞呢。但以我对荆歌以往小说的阅读经验,直觉提醒我,不该是那么回事。《百万英镑》犹如欢乐快板,除非荆歌的小说“画风”一百八十度反转,否则《百万现钞》与《百万英镑》将八辈子打不着一竿子。阅后感觉正是如此,小人物、徒劳抗争、悲剧感、冷郁基调、绝望、宿命论等带有标签色彩的词语,依然适用于这篇《百万现钞》。

二十年前荆歌出过一个叫《情途末路》的小长篇,里面的男女主角和《百万现钞》里的阿星和孔娟娟有点类似,双方都有性关系(实在难免),“她”都对“他”动了真感情,“他”看中的却只有“她”的身体,身体利用完毕,一个“他”把一个“她”卖给了人贩子,另一个“他”把另一个“她”从空壳高楼的楼顶踹了下去——“她像一只黑色的燕子,仿佛要向迷幻的星空飞去,却突然折断了翅膀似的,向着遥远的地面急剧下坠”。这两个“另一个”,就是阿星和孔娟娟。小说到此结束了,除非我们自作主张给它续上一个“欧·亨利”式尾巴,比如此前对面高楼——自然是人口密集的住宅楼,而不是小说里的有烂尾楼嫌疑的空壳高楼——着火,消防队已在地面铺上大面积的充气垫,孔娟娟刚好掉到了充气垫上得以死里逃生,而后找阿星寻仇并拿到那百万现钞远走高飞……没有“除非”,这就是荆歌小说,他还特意声明了,“下面一段(即我上面所述这段)才是本小说真正的结尾”。由此,《百万现钞》无可避免地成为又一篇“情途末路”式小说。

荆歌的多数小说弥漫着浓厚的悲观色彩和宿命论调,不带感情色彩甚至以冷幽默的眼光看待底层小人物的苦难人生、无谓抗争和渺小如蝼蚁的悲剧命运,自然非唯独反映在爱情领域,但大量爱情悲剧的书写却是绕不开的话题。以往如此,《百万现钞》亦是,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把《百万现钞》视为一篇爱情主题小说,起码女主孔娟娟对男主阿星是全身心的付出,还把未来美好生活的希冀都寄托在两人携了百万现钞私奔。哪知到头来都是一厢情愿,简直叫狗屎糊了眼,不仅爱情未得,还搭上了身家性命。这样的情节范式与《情途末路》何其相似,虽两者容量大不同。可归结于“情途末路”式的荆歌小说,姑且不计较主体故事架构、篇幅容量、具体情节的话,至少还有《再婚记》《鸟巢》《鼠药》《粉尘》《我们的爱情》等。

回头来看《百万现钞》又讲述了怎样的“情途末路”式悲剧。阿星和孔娟娟分别是苏州和田玉收藏界大佬级的资深玩家居老板和“下家”朱克龙的保镖,因其主子而认识。保镖之于主子,自然是底层角色,却是小说的主角,这也符合荆歌小说一贯的人物设置特点。以往小说里就多以保姆、护士、无业青年、乡村妇女、小姐等为主角。人物的出场顺序很有讲究,居老板带出阿星,再带出朱克龙,朱克龙再带出孔娟娟。居老板和朱克龙既是商业伙伴,更是酒肉朋友。故两个保镖角色在主子们的饮酒作乐场合认识,不幸的是他入了她的法眼。“这个年轻的男人,像她的初恋吗?不是太像。但是他的身上,却肯定有哪一处是与她初恋极其相似的……陌生人的身上,隐藏着要命的熟悉……娟娟感到迷惘。她不酒而醉,有一点飘飘然”。这便是悲剧的缘起。小说中有一个重要意象物,即孔娟娟后颈上刻的文身——英文字母s。我们可以合理想象那是她的初恋情人姓名中的某个字母。初恋已死,她都把他打残了,文身却不那么容易去掉,按照她的说法,“以前爽,现在不爽了”。朱克龙也看着不爽,“s不就是死吗?”。于是她按照主子的建议,“添上一个反的s,就成了8”。“8”并没有带给她好运,朱克龙早已一语成谶,她的悲剧宿命早已注定。

孔娟娟武艺在阿星之上,行事做派亦颇有侠女风范,敢恨敢爱,一旦动了心思便付诸行动。她主动出击把阿星“邀请”到狭窄的弄堂并主动示爱,还释开后者的心头疑惑(他怀疑她是朱克龙的小情人)。一伙人在歌厅与小姐起冲突与保安厮打,阿星头上被砸了一啤酒瓶时,她出手解救其于险境,而后还善解人意地护送他去总台结账和付清赔款。她在作死的道路上狂奔,当朱克龙授意她去把他刚刚交给居老板的购货款百万现钞抢回来时——这只是可能性之一,小说在临近结尾时被作者打入了一枚楔子,成为一个开放式文本。稍后再论——她动起了歪心思,何不趁此大好机会抢了百万现钞与阿星远走高飞。她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去做的,目的地都想好了,“我想到海南去,我想看海,我想看椰子树”。女人就是这样的啊,为了爱情是可以豁出去一切的,胆大勇猛又心细如发丝。她唯一没料得到的是,就是她自以为根本无需去忧虑的身边人,她自以为是的心上人,在空壳楼顶上与她激情性爱的人——如果他只是他们携手私奔道路上在行动上拖后腿的猪队友倒无妨——到头来却是她的夺命煞星!“负心郎”之类轻描淡写的话语已不足以形容阿星令人发指的行为。一腔真情换回的竟是如此结局,灵与肉的慷慨付出却是灰飞烟灭,世上还有比这更彻底的利用,还有比这更无耻的背叛,还有比这更苦难的命运,还有比这更悲怆的人生?

没必要去揣测阿星如此行事的动机,尽管前文里隐约交代,自卑和屈辱扭曲了他的人性。亦无必要去揣测孔娟娟在阿星未明确表态是否愿意与她携着百万现钞远走高飞之前主动献身于他(按小说叙事呈现,这该是他们的第一次),或许情之所至迫不及待,或许过于单纯的她试图以肉体之爱巩固爱情根基,或者兼而有之。一切,都不重要了。作者早就有言在先,空壳楼顶上发生的一切,“在人间之外,梦境之中”。既如此,在“急剧下坠”过程中的她固然从梦境中苏醒了,但此刻醒与不醒还有什么区别呢。莫非她还要感谢他是在她穿好衣服之后才“猛地飞起一脚”,让她保留了作为死者的最后一丝尊严?

前面提及朱克龙授意孔娟娟夺回他交给居老板的百万现钞只是可能性之一,正如作者在“楔子”里所言,“比如,结局还可以是这样的……”。所谓楔子,就是从“这个小说如果写成一个中篇……下面一段才是本小说真正的结尾”部分。剔除楔子,自然还是一个完整的小说文本,只不过是封闭文本。在封闭文本里,朱克龙和居老板谈交易时,未提及孔娟娟和阿星是否在旁边;交易谈判完毕,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居老板转手就把装着百万现钞的编织袋交给阿星,可见阿星在边上,但仍未提及其时孔娟娟在不在场。不知是作者无意疏忽还是刻意为止。如此,她获悉有这笔交易就有多重可能性,可能双方谈判时她就在旁边,也可能只是在执行交易时,她陪着那三人去银行(按常理推断,朱克龙不大可能常备百万现钞),或者她不在场,是通过其他途径知悉了这笔交易,并得知居老板和阿星正携着巨款赶往住处。反正,撇开封闭文本之外的可能性(即她是受命去夺回百万现钞),她都是主动为之,为着自己的美好爱情和前途命运搏上一把。遗憾的是,上文已提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百万现钞》里的这个楔子,即作者从幕后跳到前台(小说文本之中)现身说法,就好比把封闭文本打开了一扇天窗,有一种把天捅破了的感觉。这就涉及到小说的叙述视觉问题,类似于第一人称(第二人称“你”是特殊的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视觉之外的第三种视觉,可称之为旁白叙事视觉。这个旁白叙事视觉里的“我”(作者,非第一人称叙述者“我”)可以一边写小说,一边或简明扼要或喋喋不休地交代“我”为什么要这么写,不无炫耀地宣称“我”其实还可以那么写。相当于对自己小说已有情节和舍弃的部分进行评论,是一种更有效表达作家想法的途径,引导读者进入故事情节,加深阅读体会。正如荆歌宣称的那样,“这个小说如果写成一部中篇”,会如何如何,“而我这篇小说,从写下第一个字起,就已经确定为短篇”,所以怎样怎样。当然,旁白叙事视觉如果拿捏不好,效果可能适得其反,不仅影响可读性和阅读体验,还可能把小说写成与“创作谈”糅合在一起的不三不四的奇怪文本。还需注意,旁白叙事视觉的“我”不同于一些日本“私小说”里的“我”,后者的“我”,既是小说里的第一人称叙述者,也是作者。至于叙事内容到底多大程度上真正是属于现实中的作者的,只有天知道。

《百万现钞》里的这个楔子,揭示了小说情节发展的无限可能,但赋予阿星和孔娟娟的,不是打死人坐牢,就是逃亡,或者被诬陷抢劫坐牢,就没一样“好”的。虽然解构了文本的封闭性,按照荆歌的说法,“让读者诸君放松一下紧张的情绪,从专注的阅读中抽身出来,不必把虚构的故事太当真”。游戏无妨,但即便没有孔娟娟被阿星从楼顶上踹下冤死这一出,但“解构”出来的为什么还是如此种种悲观主义,就不能让小说人物过上好日子?这就回到了本篇评论开头部分,即荆歌小说的“画风”问题。小人物,挣扎于社会底层,勤勉的劳动和无尽的抗争,哪怕出卖身体和灵魂,哪怕牺牲最后一丝人格尊严,都不能改变命运的悲惨走向,一切都像是被下了可怕的蛊毒,命中注定,永世不得翻身。

但据说现实中的荆歌是个乐天派,积极生活主义者。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与家人、与朋友、与大家在一起的时候,我都是快快乐乐的”。还是个古玩书画杂耍收藏界的资深行家离手,出版过一本叫《文玩杂说》的书籍便是明证。《百万现钞》里关于和田玉鉴赏的一连串专业术语也确乎令我咋舌,这就是日常生活积累啊,信手拈来全不费功夫。可这样快乐生活着的一个人,居然把小说写成“那样”,难免给我一种违和感,虽然我不会从多重人格之类的角度去度“君子之腹”。联想到荆歌作为60年代出生的经典作家之一,其二三十岁时恰逢国门打开,欧美各种文艺思潮蜂拥而入,他们是首当其冲的那一批人,受某些现代主义以及随后的后现代主义思潮影响在所难免,适当的吸收借鉴也是承继鲁迅先生的“拿来主义”嘛,不仅不足为奇,还是必要必需。那就无妨找找荆歌受了哪种“蛊毒”,比如——存在主义?

存在主义的核心观点“存在就是虚无”、“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他人就是地狱”等。荆歌诸多小说(前文已略作举例)中的人物悲剧命运“印证”了这些观点,最新的一位就是孔娟娟(阿星就是她的地狱)。但我们别忘了存在主义还有积极乐观的一面。海德格尔作为无神论存在主义代表人物之一,在其著作《存在和时间》里提出,虽然人“面对着的是一个无法理解的世界,即是一个荒诞的世界”,但“人有自我选择和自我控制的自由”,“它与光明和快乐相联系”。萨特把无神论存在主义带上了新台阶,在其著作《存在与虚无》里进一步确认“人的自由选择”,声称“决定论是没有的——人是自由的,人即自由”,“人在事物面前,如果不能按照个人意志作出自由选择,这种人就等于丢掉了个性,失去自我,不能算是真正的存在”。我想荆歌深谙存在主义悲观和乐观两方面的精神内核,小说人物可以是悲剧性的,却不意味着作者必须要步其后尘,正如他自己说过的另外一句话,“人生是由无数小欢乐组成的,但人生总体上却是一个大悲剧”。既如此,作为人生进程中的荆歌,他为什么不可以尽情享受生命中的“无数小欢乐”?享受生活并不影响他已写出并将继续写出无数个人物的悲剧命运。他写的可不是日本的“私小说”,不会把自己变成笔端下的悲惨人物是不是。对了,他还写出过那么多优秀的少儿文学作品和意趣盎然的散文作品,这事如果没有一颗纯真无邪和热爱生活的心灵可真难以办到。

不要把故事太当真,“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便以此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