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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的年代——读辽京的《肾上腺素》
来源:《北京文学》 | 岳雯  2024年06月10日19:41

如果说,每一部小说都有一支属于自己的歌,那么,我一厢情愿地认为,辽京的短篇小说大约孕育自罗大佑的《告别的年代》。

“谁又在午夜的远处里想念着你/远处的午夜的梦里相偎依/仰望着蓝色的天边的回忆/好像你无声的临别的迟疑”。就像歌里唱的那样,小邱也在怀念已然分手了的前女友琳琳,不过倒不是在“午夜的远处”,而是再次来到分手现场——县城的游乐场,在故地重游中再次回味恋爱时的诸多细节。一切仿佛没有什么不同,巨龙般从空中呼啸而过的过山车没有什么不同,路边罩着雨布的卖冰激凌的小推车没有什么不同,就连一对坐过山车的情侣也都仿佛是小邱和琳琳的再现,颇有点物是人非的荒凉与感怀。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是游乐场?小说给出的理由是,游乐场是琳琳的倾心之地,也是小邱和琳琳恋爱时频频造访的场所,以至于在他们分手的时刻,琳琳也选择了游乐场。可以说,游乐场浸透了这对恋人的回忆,快乐的和感伤的。琳琳是极限运动的爱好者,因为在坐过山车的过程中,肾上腺素大量分泌,让人有能量充溢的幻觉——“迎着狂风飞速下降,接近死亡,接近尾声,本能的恐惧驱走一切胡思乱想,她喜欢那种纯粹感、空白感,过山车上每个人都像婴孩。复杂的世界消失了,被过滤了,剩下一个生死分明的、清清楚楚的时刻——虽然转瞬即逝,但是它可以一遍遍重来”。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接收到琳琳所知觉到的瞬间,起码小邱就不能。他不是极限运动的友好对象,坐过山车,他会眩晕,身体会诚实地呕吐,他也不像琳琳说的那样多尝试几次就能适应失重状态,但并不影响他一次次陪琳琳坐过山车,“因为琳琳在身边,琳琳很开心,他想成为她快乐的一部分”。我们看出来了,按照当下年轻人的说法,小邱是这对关系中情感付出比较多的那一个。如无意外,他们本也可以这么安安稳稳地走下去,像大多数人那样,结婚,生子,然而,无论他们愿不愿意,他们坐上了时代的过山车。

在时代的过山车上行阶段,一切都意气风发,好得不真实。到处都在破土动工,到处都充满了野心勃勃的气息。人仿佛无所不能,整个世界都被握在手里。小邱被送出国留学,琳琳被父母安排入职银行系统,他们都不必为钱操心,年轻人么,享受青春享受时代的红利就好了。过山车就这样一节节攀到了顶点。“升到最高点的时候,会停留两秒钟”,仿佛是一瞬间的事情,在人们还意识不到的时候,时代的过山车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坠落。县城一方面是时代的神经末梢,另一方面又最快作出反应。于是,就像按下了暂停键,游乐场里的过山车懒洋洋地停在半空,仿佛失去了前行的动力;修了一半的楼不再继续,烂在那里;小邱的父母也无力再供养他,继续还是停止学业,这成了个问题。时代的飓风毫不意外地刮到情感世界,小邱和琳琳的感情也行将结束。

正如一切都需要仪式一样,在这个告别的年代,告别本身也需要仪式感。我甚至不怀疑,辽京写这部短篇小说的出发点正是这告别的仪式。这也是小说情感的高光,它吸引了我们的目光。琳琳说告别的方式是在过山车到达最高点的时候说分手。她真是这个时代的女孩子啊,坚定、果决,一旦意识到身边的爱人不再跟得上自己的步伐时,毫不犹豫地作个决断。不想解释,不必多说,不去追根究底——琳琳的态度大约是这个时代年轻人笃行的行事原则。小邱呢?他千里迢迢赶回来,挨过入境后的隔离,是为了挽回爱情。孰料,他还没有开口,就“被分手”了。接受“告别”毫无疑问是一件困难的事情,需要用另外一件困难的事情来承接、化解。有恐高倾向的小邱选择不挂安全绳,沿着过山车的钢架一路爬上去。在向高处爬的时候,他在想些什么呢?叙述者有所交代但语焉不详,但这交代不如说是将我们的注意力引开去。是啊,人生是难的。“失落的经验,不被爱的经验,跌倒的经验,恐惧的经验,这一两年都经历过了”。于是,我们纷纷代入自己的人生经验,与小邱共同度过这艰难的一刻。坐在高处眺望远方的小邱、回忆过往的小邱、反省人生的小邱,他在想些什么呢?“面前是广阔无垠的夜色,半空升起疏落灯火,星星点点。此时他很平静,不会分泌多余的肾上腺素,和琳琳的故事仿佛成了别人的故事,与自己有关的,只剩下一个句号,一个空的圆圈”。

“告别的年代/分开的理由/终不须诉说出口”。琳琳和小邱说分手的时候,并没有告知理由。我们或许会问,他们为什么会分手呢?关于这一问题,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认知。小邱归因于经济下行,他们家破产了。这个茫然看着变故丛生的孩子,对于世事有着单纯的直接的反应。经济下行带来的冲击可能是原因的一方面,但并不是问题的全部答案。在面对剧变时,平时习焉不察的价值观的鸿沟才是更为根本的原因。相形之下,琳琳这一形象显得更为暧昧和复杂。在小邱看来,她是理性而实际的。大城市的生活锻造了她,让她认识到真正的困难是什么样子,也摆脱了孤独对她的辖制。独处让她切断了与他人的情感联系,真实的他人消失了,她不再需要与他人建立联系,也不再与这个世界共情。因此,小邱的善良与情意,对她来说只是负担。我们时代的新人类是个人主义和工具理性结出的果实。

“黄色的蓝色的白色的无色的你/阳光里闪耀的色彩真美丽/有声的无声的脸孔的转移/有朝将反射出重逢的奇迹”。小邱重访游乐园,是为了寻找曾经见证告别的陈智雅,还是期待与琳琳的重逢?小说含糊其词,或许两者都有吧。这就涉及小说的另外一条线索,这个佩戴着陈智雅的胸牌,第一天入职游乐场见证了告别仪式的女孩的人生。让我们将错就错还是叫她陈智雅吧。某种意义上,陈智雅与小邱、琳琳处于同一场时代风暴中。时时兵荒马乱,处处萧瑟冷清,“偏远、荒僻、沉闷、无聊,笼罩在一种低落的空气中。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免不了出声抱怨,声音很大,却没人听见”。她同样见证了时代猛然下滑对个人无远弗届的影响。然而,作为旁观者,小邱宛如行为艺术般的告别却给她带来类似于坐过山车的感受,有着小小的违反规则的兴奋与冒险。她未见得知道小邱是在告别,但是,她从小邱身上看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虽然这也不过是误读。到了结尾,小邱在游乐场四处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在追寻人生梦想的路上,这算不算告别的另外一种形式?至于琳琳,他们会有重逢的时刻吗?奇迹属于诗歌,在遵循现实原则的小说中往往不大可能有奇迹发生。

作为从豆瓣开始发表作品的作家,辽京深谙时代情绪,懂得如何让小说的人物与当下的青年发生呼吸般的感应。在《肾上腺素》中,她描绘出肾上腺素退潮之后人的沮丧、无力,以新的方式重新唱起了告别这支歌。

最后,让我们像小邱一样回到游乐场吧,或许,我们需要再次回答为什么是游乐场这个问题。游乐场像是现实世界的一个飞地,在游乐场,我们可以重返童年,忘却现实生活中诸多烦恼,索取足够多的快乐。然而,说到底,游乐场仍然为这个世界的法则所塑造。它既是“飘浮的幻境”,又是“庞大的废墟”。它是告别的年代的一个锚点,站在这里,我们向过去告别,也向自我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