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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崇达:我们便是彼此的故乡
来源:《当代》 | 蔡崇达  2024年06月10日19:30

“你们作家是干吗的?”

这个写在《台风来了没》里的疑问,便是一直以来,我对自己的追问。也是我写作《台风来了没》《转学》,写作《草民》这本新书,甚至开启所有写作的原因。

我是因为自认为欠文学巨大的恩情,而开始写作的。

十五六岁的时候,和许多人一样,我的内心如同春雨后的土地,或者烧开的水,凶猛地冒出一个个我叫不出名字的、难以辨识、难以相处的情感和欲望。我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内心,惶惑不安,而自己身处的现实,也在急剧地展开,一次次生发出不断超过我理解和想象的模样。

那时候的我,困在难以认识自我和认识世界的窘迫和惶惑中。而且,在这样困顿中,还发现自己无法求助——人是那么难以表达本来惶惑的部分。

最终的求援,是从阅读中获得回应的:一部部好的作品,折射出我内心一块块难以抵达的部分,也隐隐绰绰地折射出,灵魂和生命可能的模样。

然后,我知道了,一部部好的作品,便是一个个敏感、真挚的魂灵,调动自己所有的感性、理性,试图走向内心深处的努力。我还知道了,虽然人各有异,但幸运的是,人内心的本质命题是如此相通。当这些写作者走进内心深处时,便也同时走进很多人的内心,照亮了许多人。

人生难以自我抵达、自我理解、自我表达的部分,便是作家的工作的开始。在这样的认知下,我因此开始了写作。

因着这样的认知,开始写作以来,我一直紧张着自己作为写作者,是否合格、是否称职?我日复一日地打量着自己和世界的连结与关系,日复一日地自我追问:什么是我一定要努力去抵达、去表达的?什么是我有能力去抵达、去表达的?

《草民》中的这些篇目,便是这些年来我自认为的,我必须抵达的那些部分。

幸好,人是时代中的人、社会中的人、文化中的人、人群中的人。身处于与共同的时空,借由我们共同参与构成的时代、社会、文化、人群,我知道的,这些年来,那么多人的内心发生的建设和摧毁、繁茂与枯萎、喧嚣与死寂,或许并不比一场海啸、一颗星球的崩塌小。我还知道,因为这些部分这么难以讲述和表达,当下许多人就此揣着同样的难受,如此脆弱且无力地孤独着。

我曾在类似的时刻,获得文学的支援,我因此笃定,这是文学可以、而且必须起作用的时候了——

当下的人们,是那么需要文学陪着,去看见自己。看到自己从哪里来,如何被其他人构成;人们需要文学陪着,去看到自己身处于何处。看到自己站立的位置,才有能力去寻找,自己的来处和去处……

然后我知道了,当下是那么需要,该有写作者尝试着,努力用文学陪伴尽可能多的人找到来处,“生下一个故乡”。

这也因此成了我应该尝试着尽可能去完成的工作。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我想,肯定有许多写作者在为此努力,那我也希望自己一定要是其中一个。

因而《草民》这本书里,我一开始的写作的目标是试图写出许多人:试图写出尽可能多的父亲、尽可能多的母亲、尽可能多的同伴、尽可能多的自己……《台风来了没》《转学》,便是其中试图写出更多同伴和自己的努力。

在我理解中,我们每个人的故乡,我们每个人的来处,是一个个人——每个路过我们生命的人,都最终参与并构成我们生命本身;我们生命经验的起点,便是同样在这片土地生老病死过的亿亿万万的灵魂——他们被提纯概括为“民俗”“风土”“习俗”“理念”“品格”……

因而,这次的写作中,我不是想写一个个故事,故事只是呈现和显现出这些灵魂的必要工具。我试图通过故事,看到“我”们是如何如此彼此参与,长成如今这般模样,我们又共同如何和时代相处,走到如今哪般境况?

经过了那么多年的写作,我已经知道了,文学不是提供答案的,它的功能就是显现、是呈现,呈现出我们灵魂的真实样貌和处境。

这次写作的努力是那么幸运,我借由一个人,看到了构成他生命的一个个人,我又借由一个个人的生命的相互完成,看到了我们是如何互为彼此的故乡。

我借由抵达一棵草的底部,看到了另外一棵棵草的根部,我看到了,原来所有的人灵魂的根部,和草一般,相互连结、相互支撑。我也因此为《草民》的写作找到了最准确的形式:七个故事各自如同破土而出、摇曳在风中的草,但在它们的底部互为彼此。

因此李敬泽老师和张燕玲老师在看到《草民》后不约而同说,或许《草民》不仅是中篇小说集,而是一部长篇小说。因此当《当代》杂志邀请我写《台风来了没》和《转学》的创作谈,我觉得,我应该说出它们全部的样子,才能说出其中这两部分的样子。

如同《台风来了没》里面的蔡耀庭,在看着台风的哪块粗粝的礁石上,让他留下来的,是因为他在那一刻知道了,自己在根部与那么多人连结着,知道了自己其实有家可回。

我甚至还通过这次写作看到了:如果把我们所有人的生命当作一个整体,而我们现在展开的一个个的个体生命,或许是集体生命、集体经验探向这无常的世间、这巨大的时间,挣扎长出的新的根须。

我是如此希望这次写作,能显现呈现出这般模样:我们不仅有家可回,我们还一直互为彼此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