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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顶》后记:在时光里坚持不懈地行走
来源:文艺报 | 王宗坤  2024年07月01日11:41

2024年5月3日下午,我在溪谷龙御客栈完成了《极顶》第五稿,然后合上电脑,拔掉电源,从房间走出来。客栈正对东御道登山路线,此时是下午4点多,已有不少游客开始下山,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背对着灿烂的阳光沿阶而下,步履蹒跚却连缀不断,手中的拐杖敲击着花岗岩地面,发出嘚嘚的声响。不断有矫健身影从他身旁掠过,很快就隐现于阶梯之下。东御道是一条古老而又年轻的路线,汉武帝当年来泰山封禅时曾走过这里,而作为一条正式登山路线,却是去年才刚刚开辟。这条路线跟经典的红门中路不同,更多的是奇崛自然之美,攀登难度也相对大一些。身边这些下山游客,应该有一大部分并没到达泰山极顶,但这似乎并没影响他们对泰山的热情,因为眼前这座大山,本身就是一个奇妙的存在,无论行至何处,撷取到哪一点,都能让人领略到其中的魅力。

混杂于下山游客中溯流而行,向上的台阶次第升高,前面的大直沟水库已改名为未央湖,越过水库堤坝旁边的亭子,一直往上就是中天门,攀上十八盘,就能抵达南天门,直至泰山极顶。堤坝侧面有一条直直往上的小路,向上攀行不远是大直沟检查站。自半个月前进驻客栈以来,我每天中午都过来跟工友们一起解决午饭,此时的检查站却空无一人。现在正处于春季防火的关键时候,又恰逢“五一”假期,站长赵明跟工友们不敢松懈,除了在下面进山登记口留一值班人员,其他人都要时时刻刻地盯在外面。

从检查站旁边的原始盘道上来,是一条几乎建在半山腰的环山路,山路弯弯曲曲,随山势走向时宽时窄,往上有一大段若有似无的山道,深入到大山纵深,往前大概还有4公里左右抵达天烛峰管理区。这条山路就是《极顶》故事的发源地,当年,我曾在这道路上往返过多次,沿第一代泰山林业人的足迹,往上到达过海拔将近1000多米的地方,造访了当年老林业人植树造林时住过的地窝子,里面还有一处最早的检查站,所幸还没有荒废,上山巡查的工友们有时累了就会在这里落脚打尖。站在这里往下俯瞰,泰山东麓景致尽收眼底,那一片灰白色的楼房就是艾洼村,即小说中的东洼村。5年前,这批回迁楼才刚刚建好,艾洼村旧址还矗立着成片的石头房子,而现在,也许是被繁密的绿色植被所遮蔽,已很难觅到那些房子的踪迹了。脚下的这条山路比过去要好走了一些,靠近大直沟检查站的这一小段还进行了硬化,原本的路基没这么平整,裸露着很多山石,走在上面,脚下会发出粗粝的摩擦声。

朝天烛峰管理区方向前行几乎是一个下意识行为,我对这段道路尤其熟悉,当年来天烛峰驻扎,如果想来找赵明,也不需要约定,就信马由缰地顺这条路步行过来,能遇见赵明最好,我们会在检查站外面的石台子上喝着茶聊大天,假如遇不见也不会失望,绕着周围的山林自己一个人转悠,转悠够了就再沿来时的路径往回返。乘兴而来,尽兴而归,颇有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感觉。因此,这条山道既提供了交通的便利,也承载了某种源自内心的情感,几乎所有的遇见,都成了小说的枝蔓,让《极顶》变得更加丰饶。也因此,现在重新踏上这条路,内心总还怀有某种期待。

在快要到达天烛峰管理区路口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位老人。当年他是里面停车场的管理人员。在初次相识的那个春日下午,我们在前面东街百姓坛下聊了很久。老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是地道的老泰山人,老伴走得早,一个人独自把两个儿子拉扯长大,现在孩子们都还过得不错。我对这一带地貌变迁的了解,就来自当时的聊天。这一带就是老人原来村庄的所在地,属于艾洼村辖下的一个自然村,名字叫小湾子,后来为了修泰山东街,才不得不搬迁到下面。老人长得干瘦,但看起来劲道十足,两个掩藏在眼皮下的眼珠儿间或一轮,接着就有灿灿的光亮显现出来。

老人此时坐在一棵老槐树下,旁边放一个大尼龙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上前搭话,老人居然一下子就把我认了出来,问我是不是调走了。我这才忆起,当年聊天的时候我欺骗了老人,彼时老人看着我眼生,我就说自己刚调到天烛峰来工作。有了前面的谎言,目下,我也只能顺着老人说自己调走了,现在属于旧地重游。还没说上几句,老人手里的老式手机就爆出动感十足的音乐,老人眯起眼睛盯着手机看了一下,然后转头得意地对我说:“你看看,又来送钱的了。”随即就把手机放在耳边。老人的声音很大,对方在电话里也是大声,通过这一来一往的交流,我很快弄明白了,尼龙袋子里是老人刚刚从山里采摘来的鲜青桐叶,电话是收购青桐叶的茶商打来的,之前两人就有约定。老人说了自己的位置,茶商要马上过来,把青桐叶买走。泰山青桐叶是泰山女儿茶的最早记载,当地人也把它称为周茶,是泰山特有的一种植物。能采鲜叶子的青桐树目前应该已没剩下几棵了,只有像老人这样的老泰山人,才能觅到它们的踪影。

百姓坛右边的马路是新扩建的,黑黝黝的沥青颗粒还没被压实,显现着微小的空隙。再往上,一条山谷把道路岔开,右边的道路正在施工,被刷着绿漆的铁皮遮挡着,左边还是原始的土路,直通上土门村。沿着左边的道路继续前行,很快就越过村庄,往上的路要更陡一些,路面却愈加平整。我记得上面的那一片竹林,更记得那个安静的村舍。

那个夏日的午后,天似乎是阴着的,首先吸引我的是那一大片竹林,再往里就看到几间石头房子,房子前面是一处挺别致的院落,里面有一个小小的水塘。水塘里荷花正开得艳丽,细长的梗衔着大朵的荷花,弯着腰似有些不堪重负,折出来的弧线却看上去很美,跟那些漂在水面上的荷叶在阳光下织成湿重的倒影。塘边建有一处原木亭子,亭子是六角形的,里面的空间恰好能放下一个用树墩做成的茶台。后面传出开门的声响,我扭头一看,一个女人正从石头房子里走出来。女人看起来有40来岁,圆圆的脸蛋泛着健康的红润,留着短发,额前刘海被一样式古朴的粉色发卡束到后面,身上扎一条素色围裙。女人看到我,没有丝毫意外,看那神情,似乎我不是突兀而至的不速之客,而是随时可以过来串门的老街坊。女人很自然地把身上的围裙解下来,顺手抖搂着,说:“来了,过来喝茶。”反倒是我,对女人的坦然感到不安。在这僻静的山怀里,一个女人怎么能对一个贸然闯入的陌生男人如此镇定?

可那天下午我还是坐了下来,在那个六角亭的茶台前,跟女人喝茶聊天。女人出生在下面的土门村,如今在泰城做生意,已开有4家知名家纺品牌专卖店。这里是他们家的老宅,父母早被她接到城里,她平时跟父母住在一起,只有节假日或是感到疲惫了,才来此小住一下,有时带着家人,有时独自过来。“还是这里清静呀!隔段时间不过来住住,总感到生活中缺少了点什么。”在我临离开的时候,女人认真地说。

我再次看到那片竹林的时候,石头房子和六角亭沉默地矗立着,那位成功的女商人却不在。此时,太阳已经西沉,灰色的暮霭与鲜亮的竹叶交融在一起,似乎形成了一层薄薄的玻璃纸,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若隐若现、飘飘荡荡,有几分很奇妙的气氛。我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7点多了,在3个小时的行程中,我不自觉地历经了《极顶》中的大部分场景,邂逅了小说中韩冬瓜的原型(蹲守在大槐树下的老人)。还有眼前这一大片竹林,鹿小希和叶老师这两位母亲形象就是由此生发出来的。至此,我才有所醒悟,行走看似漫不经心,却在无意之间完成了一次深情回望,这种回望显然带有告别的意味,向小说中的人物告别,向托起这部作品的所有景致告别。

2019年春天,我准备写一部关于泰山的长篇小说,当时这仅仅是一个大方向,既不知道具体要写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去写。后来,在朋友的推荐下,我来到泰山东麓的天烛峰管理区进行所谓的体验生活,之所以冠以“所谓”,是因为在以往的写作经验中,我一直对“体验生活”的说法不太感冒,原因很简单,我们每天都在生活,对于作家来说,几乎每种生活都应成为写作的源头,刻意去体验,反而显得矫情。但这次体验却颠覆了我的观念,让我认识到了体验的重要性。体验生活不是去看他者风景,不是走马观花地到此参观,也不是亦步亦趋地去过别人的生活,而是一种彻底的融入,在融入中挖掘新发现,在融入中升华新精神。

至今我都坚持认为,与黄国强和赵明两位先生结识,是我人生中目前少有的几次幸运之一。黄国强当时是天烛峰管理区的副书记,赵明是大直沟检查站站长。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黄书记办公室,黄书记科班出身,农大林学系毕业后直接来到泰山管委,已在这大山林中摔打了20多年,对泰山林业各个发展阶段都了如指掌。赵明是林二代,16岁就接替父亲进了泰山林场,对泰山东麓这片山隅熟悉得像自家院子一样。

第一次在泰山东麓行走,是坐在赵明的车里,就在那条环山路上,先是沿着天烛峰景区南向的路口进入。起初路面极其狭窄,几乎仅容一辆小型车辆通过,路面坑坑洼洼,前几天刚刚下过的雨水还残留在低洼处,车轮碾过,喷射出的泥浆如飓风袭来,路边草丛瞬间成片倒伏。道路愈往上愈窄,路面几乎寻不到泥土,都是由一块块的石脊连缀而成,弯道一个比一个急,而赵明的车速并没有降下来。我坐在摇摆不定的副驾驶上心惊胆战,伸头看向窗外,外面是连绵的山脊,满眼郁郁葱葱,脚下就是百丈悬崖。车行到一个稍微宽阔的转角,我借口要出来看看,让他把车停了下来。这里地势相对平坦,视野开阔,凉风习习。站在这里,李太白“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的意境自然就在脑海浮现了出来。向北一望,泰山极顶好像伸手可及,南面由钢筋水泥浇筑的城市也成了微缩景观,这里应该是泰山的半山腰。回望来时的道路,根本看不到明显的轨迹。平时若要到达这里,即使徒步攀爬也是相当困难的,而赵明硬是把四个轮子的汽车开了上来,这不能不让人匪夷所思。

此后,黄国强和赵明就成了我与这座大山最为重要的纽带,我连续多次深入天烛峰管理区辖下的林地,跟随着他们,和工友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循着他们的脚步,转遍周围的所有山头,踏遍了泰山东麓这3万多亩山林。渐渐地,我不自觉地陷入进去,他们也就成了《极顶》的主角。

小说的落脚点和着眼点有了,却迟迟没有动笔,总感到与这深厚的大山相比,自己掌握的这点材料少得可怜。其间,不但脚步没停下来,还搜集了大量资料,关涉泰山的地理、历史、文化、宗教、生态建设等方方面面,这样一路走一路读,待对身处的场域越来越熟悉,小说中的人物也随即纷至沓来。2020年10月3日上午,在泰山脚下一所老房子的顶楼,我写下了第一行字:禹奕泽没想到自己会在舒云谷迷失。

此后,我开始了持续不断的写作,每天早上四五点钟就坐在书桌前,集中写一上午,大概能写一两千字的样子,有时也没有,有时会随写随删,几天没有一点进度,内心还是焦躁的,往往在每天开始写作的时候给自己定下一个量,可也总不能完成,临近春节只写了6万多字,也开始失眠,几乎天天晚上都要吃安定才能入睡。挨过春节之后,失眠稍微缓解了,写作状况也有所改善,小说进度也加快了,当然有些地方还是写得很艰难,但总体还算顺畅,至2021年4月中旬完成了初稿。翻看那时的笔记,有一句话被我赫然写在那页纸的最顶端:“长篇写作应该就是在时光里坚持不懈地爬行。”这多少反映了当时的状态。

小说首发于《钟山·长篇小说》2021年B卷,朋友发我目录,我在当晚转发的时候写下这样一段话:“关于《极顶》想说几句。一是行走,这是一次行走与书写并重的写作,绕泰山走了无数路,才写下这些有限的文字。二是局限,开始写作的时候是有些野心的,想尽可能地展现些东西,写完后却感到非常无力,自己的表述应该不及泰山的千万分之一。”

感谢雄伟壮丽的泰山,感谢它引领我登上了一个位于“极顶”之上的精神高地。那里人迹罕至、空气稀薄,却让我领略到了不同于一般的人生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