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李铁:熟人的故事
来源:《长城》 | 李铁  2024年07月09日10:02

早些年在工厂工作,知道许多工厂里的故事,有些故事是亲身经历,有些故事是看到的,有些故事是听到的。这些真实发生过的故事有的挺魔幻,听起来像是说瞎话,可的的确确真实发生过。用作素材写小说,有时还真信心不足。

比如《三棱刮刀》这篇小说所讲的三棱刮刀的故事,就发生得有些诡异。原本是大卫提着刀子找老密寻仇,可刀子刺向老密时自己却鬼使神差跌了一跤,正好跌在刀尖上,要了自己的命。而老密的儿子提着刀子刺向一个弱者时,刀子却神秘落地,让弱者实施了反杀。这篇小说粗看起来有点像因果报应的宿命,可在我看来却没那么简单。是刀子替老密要了大卫的命?那为何刀子又替大卫要了老密儿子的命?是刀子替大卫复仇了?可刀子为什么当初要了大卫的命?刀子原本是老密的,是与老密生命合二为一的宝贝,万物皆有灵性,刀子为保主人的命要了大卫的命,还好理解,那后来又为什么要了老密儿子的命呢?如果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原本良善的大卫为啥要有恶报呢……写小说的我也写出了一连串的疑问。

这个故事当时的社会背景更令我思绪万千,引起很多回忆。1990年代中期,是企业改革的高潮期,改制、并轨,下岗、买断等这些当时热辣的词汇与东北各个工业城市翻天覆地的变化融为一体,成为当时的空气与阳光。我是亲历者,感受多多。当时劳资纠纷特别多,工人们一下子丢了铁饭碗,怨气冲天,失落、沮丧的情绪密布。我就有一个亲戚,他跟我讲,当他看见下岗名单上有他时,当时整个人都傻掉了,回家时整个人像块木头,毫无知觉。有一些万能工种的工人如电工钳工水暖工等还好一些,从工厂出来还可以到外边摆摊干零工,毕竟一些小工厂或家庭能用上这些工种,可一些特殊工种离开那个特殊的环境,就无用武之地了。比如发电厂里的检修工,在厂里修的是汽轮发电机组的各个部位,没干过别的活儿,出了发电厂到哪儿再找汽轮机来修呢?他们是下岗后最为彷徨的一类人。

还是说说劳资纠纷,厂方要减掉一些职工,职工们找厂方评理,矛盾就产生了。我当时就知道熟人间出过好几起人命案,有的是下岗工人把厂领导给杀了,有的是厂保卫科的保卫人员为阻挡下岗职工找厂领导,双方发生械斗,互有伤亡。前一段跟一个在工厂里当过人力资源部主任的朋友喝酒,他讲起当时企业并轨时还心有余悸,他说,那段时间找我来理论的下岗人员特别多,他们猝然间丢了饭碗,想不开,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我为自保,就经常性地在怀里藏一把刮刀。有一次去市里的劳动局沟通业务,不小心刮刀滑出口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把人家吓了一跳,搞得我十分尴尬。

有了这个背景,才有了老密和大卫们的故事。

我有过许多有意思的工友,他们性格各异,有写出来都会令人感觉不真实的经历。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大卫和老密是有原型的,连小青和刘曼都有原型。有人说有原型的小说不是好小说,可没办法,写小说时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找一些原型。只是写的时候这些原型人物天马行空,已经脱离了他们真实的轨道,开始在失重的空间里飘行。

借写创作谈的机会,在小说之外讲一讲小说人物原型的真实故事吧。

先讲大卫(当然不能写人家的真实姓名,姑且叫小说人物的名字吧),这是一个看起来有些笨拙的人,正因如此,他搞对象时才波折多多,城里姑娘看不上他,没办法,才找了乡下的媳妇(那时候城乡差别大)。不到半年,他就离婚了,有关他离婚的原因传言甚多,我只讲他亲口对我讲的。他说,她太顾家了,结婚时置备的东西她一点点地都搬回了娘家,我看不过眼,跟她吵几句,她就回了娘家。我问,那为啥要离婚呢?他没直接回答我,叹口气说,过不到一起,离了也不是坏事。他倒想得开。他说的没错,既然过得不幸福,离了也不是个坏选择。

也正因为他看起来笨拙,在班组里多受歧视。有一次,一个比他粗壮一圈的检修工拿他的婚姻奚落他,说他八成是性功能不行,不然咋连媳妇也守不住。一向低眉顺眼的他这一次没有隐忍,率先跟这个壮汉动起手来。

多年以后,曾和他再次相遇。这时他已下岗(买断工龄)多年,又在河南和广西的发电厂打过多年的工,刚刚回归故乡。我们在一家小酒馆喝酒,我让他讲讲在外打工的经历,打工的事他一句没讲,讲的都是他与女人的故事。他一脸自豪又略显底气不足地说,信不信由你,如果你不信,就当故事听。他讲他在河南某电厂打工时,有两个姑娘同时看上了他,这两个姑娘都是年逾三十未婚的大龄青年,她们有了啥需要男人干的力气活儿就找他帮忙,有时出去野游,也找他帮忙去拍照。其中有个姑娘还约他去洛阳旅游,白天一起看牡丹,晚上在宾馆里住一个房间。我脱口道,这俩姑娘长得挺丑吧?他瞪起眼睛,提高声音冲我说,你可以不信我说的,但不可以侮辱人家姑娘,还是那句话,你如果不信,就当故事听,那两个姑娘,真的是赛着漂亮,空口无凭,有照片为证。他拿出手机用手指又点又滑,然后递过来,举给我看。屏幕上是他和一个女孩的合影,那女孩明眸皓齿,确实算得上漂亮,两个人相依相挽,一副亲密之态。他缩回手,又是又点又滑,然后又递过来举给我看。屏幕上是他和另一个女孩的合影,也是肩膀挨着肩膀,都笑得合不拢嘴,而且这女孩比上一个还漂亮。照片的背景有大片的牡丹花,想必是他和女孩在洛阳旅游时的合影。我虽然仍不相信这俩姑娘与他有什么关系,可对他还是有点刮目相看。

我问他成家了吗?他说没有。我说为啥不在这俩姑娘中选一个。他嘴巴动了动,没回答。我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般认定,他跟我讲这事也许跟我一样是缺啥补啥吧。我是写小说的,我在小说里不厌其烦讲的一些故事往往是我在现实中无法经历而又向往的,也许大卫生活里缺的就是漂亮女人,所以嘴里讲的才往往是他和漂亮女人的故事。可照片又作何解释呢?我想不通,只能像大卫说的那样,当故事听了。

再讲老密(也用小说人物的名字),这是一个粗壮的汉子,是我所在车间里的一个班组长,我二十多岁时他四十多岁。他没有小说中老密的那一手刮瓦手艺,有的是人情世故和粗中有细。对于班组里的强硬派,他从不硬扛,而是用温情来感动他们,跟他们说话和风细雨,他们有事他出手相帮,而且这类人的奖金从来都是位居班组前列。这样一来,再强硬的人也不好意思给他找麻烦了。对于柔弱派,他施展的却是强硬之术,跟他们说话粗喉大嗓,一旦他们有错,他就毫不留情地扣人家奖金。有一次,惹火了一个柔弱者,动手跟他打了起来,他凭着身体优势最终把对方骑在身下。不久,他在街上骑摩托车,不慎撞倒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人,那人是个典型的路怒症患者,无辜被撞,大怒,趴地上从车子后衣架的兜子里摸出一把菜刀,不由分说朝他就砍。害得老密在医院躺了半个多月。

后来,有人问行凶者,无冤无仇的,干嘛要下狠手?那人说,我也后悔呀,不知为啥当时就怒从心起,就砍了人家。后来又有人传,说这把行凶的菜刀是这个人托厂里的检修工朋友给打造的。当时工厂区流行利用废钢铁自己制作菜刀,这把行凶的菜刀就是老密班组里那个曾被他骑在身下的检修工打做的。我们都觉得诡异,说有些事情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当年的工厂奇事太多,讲也讲不完。

我写过很多工厂里的故事和人物,仅因为太熟悉他们而已,写不熟悉的我信心不足。从没想过这是什么题材,写熟悉的人和事而已。

年轻时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却有些相信宿命与轮回了。现实中的一些生命逻辑听起来是那么虚幻,有不真实感,可又实实在在摆在那儿,由不得不信。又充满困惑,逼迫你对生命和命运做多重思考。大多的事情在岁月的轮回中暗淡了,可有些事有些人总会在某个瞬间在万丈尘埃中浮现,令你惊愕得瞪大眼睛。

我是个写小说的人,我喜欢并寻找这样的瞬间,并想方设法让它以新的形式呈现。同时我也十分心虚,生怕这些东西称不上小说,或无法成为一篇好的小说。好在一篇写完会写下一篇,总有机会在做无尽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