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指海:一切好小说都说真话
军校毕业后,有六年时间,我跟着几位从枪林弹雨中活下来的老兵,为集团军编写军史。他们雄心勃勃地要求我们采访每一个幸存的老兵,然后创作出一部扎扎实实的纪实文学作品出来。在这次采访中,我听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对夫妇,在生下孩子几个月后,跟随部队南征北战,把孩子留在了后方。两年后,部队打到了千里之外的南方,这对夫妇特别想念孩子。后方就派了一名老兵护送孩子前去和他们团聚。问题是,这一千多里的路上,要经过敌占区,有时还要遭遇土匪,还有数不胜数的自然灾害。这一千多里路,他们走了一年多。虽然老兵告诉我,孩子平安送到了,但我一直在想,这对夫妇在生下孩子几个月就离开了,三年时间,孩子早就变样,夫妻俩还认得出他们的孩子吗?如果在路上发生了意外,用另外一个岁数差不多的孩子来代替,他们能发觉吗?慢慢想着,小说就出现了。是的,当我们打量现实中发生的某件事,把它再往前面推出去那么一点点,小说就诞生了。
这个故事完全是我虚构的,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是一个用六年时间,采访过三百余名战争亲历者的作家,我对战争及战争中的人的熟悉,就像熟悉我自己一样。你们读了我的小说,如果觉得我创造的人物有虚假之感,这不是我的问题,而是你们对战争及战争中的人的想象是错误的,就像吃惯了有毒食品,反而承受不了有机食品的道理一样。
这个小说用了三个人的视角对同一件事进行叙述。我创作的很大一部分小说有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在小说叙事者的选取上,一般兼用“我”与小说中的某一个人物。这个人物以参与者甚至主人公的身份对故事及其中的人物进行叙述,“他”作为事件亲历者而存在。同时,还有一个另外的叙事者“我”置身故事之外,对“他”因带有强烈情感和有限认知而导致的权威性缺失进行纠偏。两个有限叙述视角有机结合起来,就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全知叙述视角,使故事既有真实感又有权威性,这种感觉十分奇妙。这篇小说也不例外。
我仔细地想了想,我之所以如此下意识地处理小说叙事,还是被小说的“真实性”所困扰,千方百计地想让读者相信,我所讲述的故事的真实性。
我一直觉得,小说的真实性是它的灵魂,是作家与读者订下的契约。小说的说服力取决于小说的想象力和感染力,取决于作家表达真实的勇气与虚构能力。要让读者相信虚构的故事,作家必须使出浑身解数来弄假成真,让读者信以为真。作家只有从真实出发,才能在小说中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才能让小说得到读者的信任。作家必须写你自己相信的东西。当你都不相信的时候,别指望读者会相信。这是小说的要求,也是一种写作自觉。
基于一个作家应有的诚实,我得告诉你们,“一切好小说都说真话”这句话并不是我的发明,而是巴尔加斯•略萨说的,他接着说:“一切坏小说都说假话。”
我愿意成为一个只写好小说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