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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 | 电影《只此青绿》编剧徐珺蕊:在后台深处,听花开的声音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徐珺蕊 刘雅  2024年10月08日07:33

“如果知道十八岁便是终点,你还会为这卷丹青,燃尽生命吗?”大屏幕上,一位现代着装的男子缓缓展开一幅画卷,画卷的另一端,则是一位手持画笔的翩翩少年。他们隔着千年历史长河遥遥相望,一位鞠躬、一位行礼,一位将手指弯曲成山峦起伏之势,另一位则回报以同样的姿势。

“无名无款,只此一卷。青绿千载,山河无垠。”大屏幕渐暗,字幕浮现:“只此青绿”。

在今年的国庆档电影中,由舞蹈诗剧改编的电影《只此青绿》如同一股“青”流,甫一上映便获得豆瓣评分8.0,位居同期电影口碑榜首。不少网友用“古典美的极致”“民族文化之光”来形容这部电影。的确,自2021年首演以来,舞蹈诗剧《只此青绿》在1000多天里走过70余座城市,演出近600场,几乎每场都是“一票难求”。2022年虎年春晚,《只此青绿》舞蹈的亮相惊艳了全国观众,这也是该剧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圈”。

作为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的《千里江山图》,历来以扑朔迷离的创作背景、巧夺天工的精湛画功以及极高的艺术审美价值吸引着广大艺术爱好者。不同于黑白色调的水墨画,该画因用石青石绿等矿物质颜料绘成而得名,绚丽的青绿色调交织描绘着千里江山的锦绣恢弘,被誉为“青绿山水画之巅峰”。《只此青绿》以此为题材,巧妙地设计了一个由现代社会穿越至宋朝的“展卷人”,他见证了画师希孟从问篆、唱丝、寻石、制笔、淬墨、苦思直至入画……目睹其呕心沥血、忘我创作,与无数劳动者携手创作出传世画卷的历程。

与同期其他电影极具感官刺激的视听传达不同,电影《只此青绿》不设台词,代之以唯美、精炼、恰当的字幕。而翻开舞蹈诗剧《只此青绿》的剧本,你会发现:从形式到内容,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剧本”,而是一篇极美的散文诗。可以说,从舞台剧到电影,中国传统文化中含蓄、留白的唯美表达是一脉相承的。

然而面对舞台剧和电影两种迥然不同的艺术手法,编剧是如何把握写实与写意之间的“度”的?没有台词,字幕该如何取舍?编剧在舞剧创作中担当怎样的角色?文学功底对于舞剧编剧而言有多重要?中国作家网记者近日采访了舞剧、电影《只此青绿》的编剧徐珺蕊,聆听这位85后青年编剧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

16岁获得“新概念作文比赛”一等奖,从小笃定“写作是唯一的坚持与梦想”,却误打误撞学了新闻专业,毕业后进入舞蹈院团做文案宣传。“在漫长的日子里,我就像埋在土里的种子,我一度想过或许,春天的阳光不会照在我的身上……我又像一块海绵,吸收所有的知识和能量”,直到遇到周莉亚、韩真两位导演,与她们的合作,使她的创作生涯出现转机。徐珺蕊无疑是幸运的,而这份幸运的背后,是长年累月的坚持与积累。作为一名舞剧编剧,徐珺蕊称自己为“幕后的幕后”,她就站在这灯光照不到的后台深处,听见欢呼、听见掌声,“我听得见花开的声音,我的心里充满了希望”。

关于“青绿”:从舞台到电影,一次全新的开始

中国作家网:珺蕊你好,看了《只此青绿》(以下简称《青绿》),我在感动之余也受到了一场关于中华传统美学的冲击与洗礼。我想知道你看了电影之后,有怎样的感受?

徐珺蕊:因为参与了电影创作的过程,我在反复打磨中对影片的细节已经非常熟悉了,但是当看见它呈现在大银幕上,还是非常欣喜。舞剧《只此青绿》已经持续演出了三年,所到之处还是被许多观众所喜爱。我记得首演的时候我说过,我们捧出一部作品,并不意味着它的完成,而恰恰意味着它艺术生命的启程。是所有关心呵护它的人们共同赋予了它生命的能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舞台到电影的转化,又让一部作品有了新的样貌,也给我们未来创作之路打开了一扇新的门。

中国作家网:舞剧《青绿》和电影《青绿》最大的不同是什么?您同时作为两部作品的编剧,在创作时有何不同感受?在您看来,舞剧的影视化改编,最重要的是什么?

徐珺蕊:我们在电影的宣发里提到,电影打破了舞台的第四面墙。其实这两部作品的不同也是在于呈现方式和语汇的不同,舞台调度和镜头语言给了我们不同的观看视角:舞台更加抽象、更加开放,电影更加近观、更加聚焦;关于美的诠释,也有各自不同的特点和长处。创作初期我们经过反复的探讨,希望能够最大程度地保留舞台艺术的美感和剧作本身的逻辑表达,舞剧的影视化改编是我们舞台从业者和电影人的一次共同尝试和碰撞,是一次全新的开始。

中国作家网:《青绿》被定义为“舞蹈诗剧”,意味着它更多通过肢体语言和舞美效果传达一种意识流的表达,并非有强有力的叙事线索,这种气质本身是否为电影改编增加了难度?您在创作中是如何处理这个问题的?

徐珺蕊:事实上舞剧同样有着相对复杂曲折的叙事作品,电影也有很多不同的类型,并非都是以强叙事为线索。我们常常说一戏一格,每个作品都有它成立的独特之处,《只此青绿》的艺术特点恰恰就在于所追求的是中国传统的美学,其含蓄、留白,运用相对抽象和写意的表达,都是成为它的风格性的一部分。

中国作家网:《青绿》是一部无台词电影,取而代之的是精炼又恰当的字幕,为什么会选择用这种较为独特的方式?

徐珺蕊:从舞剧到电影,其实有很多路径可以选择。重新编写一个故事,用前面提到的强叙事、加以台词辅助,让它看起来更像一部大众所熟知的电影的样子,这可能是一条比较常规的路径。但是我们创作这部电影的出发点,恰恰是希望能够在最大程度保留舞剧艺术精髓的前提下,用电影镜头语言和剪辑语言去重构它,这的确是一次新鲜的尝试。

中国作家网:电影中展卷人穿越到宋代,与画师希孟产生灵魂共鸣。我注意到一个类似波浪的手势贯穿始终,我猜测是指画中的水波纹或是山峦起伏?能否为观众解个密?

徐珺蕊:一千个观众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正因为无声,而想象空间无尽。这个手势的含义在每个人看起来也不尽相同,可以理解为山川大地,也可以理解为笔底波澜,或可以理解为时光延绵,但它确实是沟通古今对话的心灵密码,是剧中人共通的情感外化。相信随着舞剧的演出和电影的传播,它也会是沟通作品和观众的心灵纽带。

中国作家网:《只此青绿》的主角是十八岁的天才少年希孟与展卷人的古今对话,在最初创作时是怎样考虑的?想给观众带来什么?

徐珺蕊:其实在最初创作的时候,是没有展卷人这个角色的。我们起初被《千里江山图》明艳的青绿所吸引,被希孟神秘的身世所启发,被工艺人毕生的坚守所打动,剧本层面却一度停滞在如何连接。直到剧本进入深化阶段,在各位主创、专家、顾问的不断启发之下,我才恍然大悟——文物的价值,其实是其中所跨越的历史时空价值,是由今人视角回望之下的文化层面的珍贵。于是展卷人这个角色应运而生,他是今天我们每一个人的视角,是中华优秀文化的传承者的形象凝聚,所以我曾说,我们都是展卷人。

关于创作:爱那些流过泪自我否定的夜晚

中国作家网:舞蹈诗剧《只此青绿》之后,周莉亚、韩真导演带领主创团队又打造舞剧《咏春》,你也参与其中,这两部舞剧虽在叙事结构上风格迥异,但都口碑甚佳。在你看来,编剧作为一剧之“本”,在舞剧中担当什么作用?如何把握叙事结构和写意留白之间的“度”?

徐珺蕊:如果说《只此青绿》是一次传统文化的诗意之旅,那么《咏春》是一次结构精密的搭建。《咏春》里我们用了双线叙事,故事的里外情境相互映照、相互推进,这部作品的构建非常具有挑战性,因为众所周知,舞剧并不特别擅长复杂叙事。但是不论是《只此青绿》还是《咏春》,我和导演们都在探索舞剧从文本到舞台呈现的叙事方法和路径。通过实践,我认为舞剧的剧本起到的是结构性的作用,它很像一座建筑的地基和架构,而肢体语言则起到语言类戏剧中台词的作用,这就要求编剧和导演要保持高度的审美一致和节奏同频,否则排出来的作品就会是两张皮。至于叙事结构和写意留白之间的“度”,我认为是不断磨合和调整之后的结果,没有固定的公式和标准答案,每个创作者、每一次创作体验,都会有不同的变化和生长。

中国作家网:你大学读的是新闻专业,毕业后也是以新媒体编辑的身份进入中国东方演艺集团,逐步从晚会撰稿人、文案策划走到如今成为知名舞剧的编剧。你在之前采访中提到,编剧之路缘起于2015年与周莉亚导演合作舞蹈剧场《yào》(改编自《雷雨》),还记得最初创作剧本时的情形吗?《青绿》剧本五易其稿,我想知道《yào》当初写了多少稿?在编剧职业生涯中,对你而言最重要、影响最大的剧是哪一部?

徐珺蕊:舞蹈剧场《yào》于我而言真的是太过美好的初体验。在那之前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戏剧这样精彩的事物,在那之后我一脚踏入这个世界,至今沉醉其中。作为完全没有戏剧学科背景的人,其实开始是懵懂而又艰难的,我至今记得饰演繁漪的话剧老师来到排练厅问我要台词本时我的震惊和尴尬,我才知道除了故事本身,是要写台词的。说起来《yào》的剧本完全不是大家想象中剧本的样子,更像是《雷雨》同人小说,我用第一人称的方式,描写了每个人在剧中的内心独白,从而构成了一个系列文本。

感谢一路走来,所有的前辈、同行、伙伴对我的包容和支持,后来我参与了不同类型的舞台剧创作,合作最多的还是和周莉亚韩真两位导演。我参与编剧了众多她们的作品,从《yào》《杜甫》,到团里排演的《我们的爱情故事》《谷建芬新学堂歌》,再到《只此青绿》《咏春》和前不久刚刚上演的《赳赳大秦》,一路走来,每一部作品于我都是滋养和考验,这些年来导演们在舞剧的道路上从孜孜不倦的探索到风格逐渐成型,对我而言也是极大的学习和激励。

积沙成塔,我觉得每一部作品对我的影响都不可忽视,不同的经历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我。尽管我还在探索的路上,戏剧的这扇门还没有完全为我敞开,但是我可以勇敢地说出我爱它,爱那些曾经稚嫩的尝试,也爱那些流过泪自我否定的夜晚,更爱陪伴我一路前行的伙伴,希望下一部、下下一部作品,还能不负初心。

中国作家网:能否聊聊你和导演之间在创作时有哪些有趣的瞬间或意想不到的灵感迸发?

徐珺蕊:我和周莉亚导演同在中国东方演艺集团,所以相识比较早,和韩真导演的第一次工作交集是在排演舞剧《杜甫》的时候,当时两位导演邀请我去为她们做呈现的台本,因为那时候我还在宣传策划岗位,需要坐班,导演就每天到团附近等我,我忙完手头的工作就去和她俩开创作会,经常一坐就坐到咖啡馆打烊。

也是从那时候慢慢磨合出了默契,我记得刚刚萌生《只此青绿》的想法时候,我们三个人在我家楼下的花园里坐了一个晚上,初春的风还有点凉,但是我们聊得非常兴奋,一拍即合,高兴得几乎蹦蹦跳跳像找到新玩具的小孩子;《咏春》开始搭建结构的时候我们推进得一度非常艰难,常常是第一天觉得路走通了,信心满满地回去睡觉,第二天三个人又垂头丧气地回来,对坐无言。这种反反复复、痛苦、纠结、互虐已经成为一种常态,但其实这又是一种相互扶持着前行的状态。

命运给了我极大的眷顾,让我遇见两位成熟的导演,她们有着丰富的、独具风格的执导经验,我的创意种子在她们的浇灌和呵护下,逐渐成长为枝繁叶茂的样子,我的的确确是幸运的。舞剧编剧是无言的、幕后的幕后,我就站在这灯光照不到的后台深处,听见欢呼、听见掌声,我听得见花开的声音,我的心里充满了希望。

关于“文学”:我永远不会停下

中国作家网:在学生时代,你曾获得“新概念”作文一等奖,当年也接受到很多文学网站的约稿,年少时的文学基本功对后来的职业生涯有何影响?

徐珺蕊: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要写作,一生只能做这一件事。我业余是一个非常无趣的人,阅读和写作几乎占据了全部的时间,后来,接触戏剧之后又分出很多时间去剧场看演出以及看放映。其实在我看来,剧本创作同样属于写作的一部分,于我而言,和纯文学创作有着同样的价值和意义。

年少的时候,写作是我心灵唯一的出口,因此常常被看作是异类。参加“新概念”是我学生时代最重要的梦想,也是一次自发的自我认证,我希望通过参与其中,鼓励自己坚持下去、也向身边的人证明我可以。但是真的获奖之后,我一度陷入迷茫。16岁,我还没有找到自己明确的风格,没有接受过专业指导,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就此成为一名专业的写作者。最终我还是觉得,我应该从零开始,回到最基本的生活的土壤里去,花时间去体验生活本身、去积累沉淀,等待下一次勃发。

我的内心一直很坚定,写作确实是我毕生热爱和追寻。过去有十几年的时间,我在完成大量本职工作的同时也坚持创作,其实是一个非常割裂且艰难的过程。于我而言,哪怕走了再多弯路,还是要回到写作这条路上来,当然阴错阳差进入新闻专业的学习经历、宣传策划的工作经历给了我很多加持,包括让我更加了解市场、了解剧目生产规律、让我拥有更加开放包容而不是闭门造车的视野等等。

中国作家网:以后如果有机会,还会考虑转向纯文学创作吗?

徐珺蕊:在漫长的日子里,我就像埋在土里的种子,我一度想过或许,春天的阳光不会照在我的身上,我再也不会生长。但同时,我又像一块海绵,吸收所有的知识和能量,并没有因为工作的繁琐和细微而倦怠。命运给了我最大的诚意和回馈,让我遇见了许许多多的同路人,让我的能力被看见,让我逐渐拥有了自己的作品、自己的方向。就在今年我选择去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读研,回到校园的那一刻我深吸一口气,我走了这么久,终于离目标又近了一点。

我今年36岁,第三个本命年,作为一个写作者,我还很年轻、刚刚开始走上轨道,还有着蓬勃的生命力和创作欲,不论是剧本、还是纯文学创作,我都会愿意去尝试、去表达。

中国作家网:最近在创作什么剧本?

徐珺蕊:本月下旬,我和胡沈员导演合作的舞剧《敦煌归来》就要在上海国际艺术节正式亮相了。同时我刚刚完成一部由北京文联孵化的独角戏《1033》剧本,关于一只狗为了爱奔赴1033公里外的奇幻故事。

两部新作的主题都关乎坚守与追寻,我放进了很多自己的人生体验,《1033》中有一句台词是“放心吧,我永远不会停下”。我想,这就是我对于文学创作的内心独白了。

受访者简介:

中国东方演艺集团编剧。入选文化和旅游部2021年全国编剧领军人才培养计划。获国家艺术基金2019年度青年艺术创作人才(编剧)项目资助。2023年国家艺术院团演出演播季优秀编剧人才。代表作《只此青绿》获第十七届文华大奖,写入《新时代的中国青年》白皮书,入选“中国艺术研究院倾心推荐在“讲话”精神的照耀下百部文艺作品榜单”。

主要作品:舞蹈诗剧、电影《只此青绿》;舞剧《咏春》《敦煌归来》;史诗幻境演出《赳赳大秦》;张艺谋观念演出《无界·长安》;舞蹈剧场《yào》、《可以亭》,音乐剧场《我们的爱情故事》;音乐会《谷建芬新学堂歌》《岁月交响·和平里》;第十四届全国冬季运动会开闭幕式总撰稿;参与创作音乐舞蹈史诗《奋斗吧 中华儿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