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所谓小说,无非一种“人生的形式”
短篇小说往往会植入一些小物件。它们,或者赋义,或者见人情性,或者是叙事婉转的关节,或者干脆就是不经意间的闲笔。《彼此》也不例外。其一,《古文观止》。小说写父亲同意“大哥”倪笑依离婚的那天晚上——喝醉了,背诵了一夜《古文观止》,从第一篇《郑伯克段于鄢》直到最后一篇《五人墓碑记》,两百二十二篇,一篇不落。父亲不但自己背《古文观止》,日常和二女儿谈《古文观止》,处罚女儿们犯的微小过错,也背《古文观止》。临到父亲不想活了,《古文观止》也都烧了。在《彼此》,《古文观止》就像父亲的一杯老酒汗。除了行医和养蜂,父亲亦有所寄有所思有他生命的别处和心灵的幽深。其二,《古文观止》之《酷吏列传序》。老大倪桓卿被父亲养的蜜蜂蜇了,举火把要烧了蜂箱。这次父亲的处罚,不是面壁思过,不是背《古文观止》和信河街童谣,而是“被蜜蜂蜇一下”。父亲的理由是“可以提高免疫力,还能益智”。二哥倪箫耳看《古文观止》,正在看《酷吏列传序》,看到最后一句:在彼不在此。除了小说的第四次家庭会议,这场父亲和两个女儿之间的角力,是《彼此》用力最多的场景。哲贵小说叙事一向细致婉曲,比如在场景(细节)中写不同的人。《酷吏列传》出自《史记》,也有许多这样的场景,比如大家都熟悉的“鸿门宴”。《彼此》征用《酷吏列传序》,在场景(细节)与人的处理上俨然也在向《史记》致敬。《酷吏列传序》出现在小说中一共两处。第二次是在第四次家庭会议临近尾声。小说写:“倪箫耳脑子里猛地跳出一个画面,是《酷吏列传序》最后五个字,但这一次不是:在彼不在此,而是:在此不在彼。”从“在彼不在此”到“在此不在彼”,小说的题目却是“彼此”。“彼此”有“在彼不在此”和“在此不在彼”的非此即彼,亦另外生发出彼此错杂的含混。而读《彼此》,读父亲的小半生,因由他在家庭的位置,无论“四妹”以父亲喜欢为自己喜欢、以父亲生活为自己生活,还是父亲的专断,比如对女儿们的处罚,比如女儿们的婚姻和事业,等等。父亲即“酷吏”,小说似乎借《酷吏列传序》完成了微妙的偷换和转义,但小说恰恰是父亲每一次的“酷刑”都是以爱之名。不仅是以爱之名,而是至爱无形至爱深焉藏焉。这自然涉及《彼此》的第三个小物件:蜂箱(蜜蜂)。穆旦的诗歌《春天和蜜蜂》,这样写蜜蜂,写动人的爱情:
那是一片嗡营的树荫,
我的好姑娘居住其中,
你过河找她并不容易,
因为她家有一窠蜜蜂,
你和她讲话,也许枉然,
因为她听着它们的嗡营。
好啦,你只有帮她喂养
那叮人的,有翅的小虫,
直到丁香和紫荆开花,
我的日子就这样断送:
我的话还一句没有出口,
蜜蜂的好梦却每天不同。
因为爱情,诗人藏起小虫“叮人的”的不可爱。但蜜蜂生来就是有蜂刺的。记得很早时候读过一篇秦牧的散文,题目就叫《花蜜与蜂刺》。文中写道:“刺和蜜这两样东西都有,蜜蜂才成其为蜜蜂!”《彼此》,父亲退休后开了一家儿童诊所。明明作为一家儿童诊所,不适合养蜜蜂,但父亲开了诊所之后,一箱蜜蜂反而增加到两箱,现在变成了三箱。如此反常之举依循小说的逻辑却是正常。按照小说提示:“老爸是在老大出生那年开始养蜜蜂的,也是那年开始研制偏方。”“老爸在院子里养蜜蜂,刮下来的蜂蜜大多是给老大吃掉的。”因为老大“生下来就咳嗽”。这暗示父亲养蜂和研制偏方都是为了老大。女儿是父亲生活和事业的动力源泉。原来,父亲是一个“酷吏”和慈父的合体。而且在小说,父亲不仅有严酷与慈爱的“彼此”,亦有盛大和衰微的“彼此”。至此,也许能够发现无论《彼此》被赋予多少重意味,至少可以视作一篇回望父亲、献给父亲的反思之书。
自盛大向衰微的颓然之势,父亲意识到自己“作为医生,我没用了”。其端倪是诊所还没有转手给二哥倪箫耳之前的一次医患纠纷,“最后赔了一笔钱了事”。“这事让老爸动了关闭诊所的念头。”父亲是自知者,自知无力挽回颓然之势,选择绝食等死,也许是父亲最后可以卫护的生命体面和庄严。值得注意的是,当此时刻,并不是每个人都可能选择更为决绝的方式,来自我了断。因而,《彼此》里的父亲才是我们每个人身边的“我”的父亲,是万千父亲中的一个。故而,我们无需苛责父亲绝食等死可能的表演性。在小说《彼此》中,作为医生的没用,父亲选择自己的生命归宿,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父亲以他的严苛与慈爱所建立起的“家庭帝国”,已经发生变化。家庭的权力正移交到老大所代表的新生力量。不仅是作为医生,父亲在家庭的权威也正在失去。只有小说的叙事行进到最后,我们才能够理解小说的开头倪箫耳和倪笑依为什么一直在微信圈喊话小妹倪桓卿。倪桓卿在三姐妹中排行第三,却没有按照大哥、二哥,顺势而为三哥,却称为“老大”。老大是有老大行状的,在家庭,在家庭外的江湖。老大有一句口头禅:另辈。“跟她一起玩的孩子中,有个会讲闽南话,在闽南话中,另辈,是你爸的意思。”我百度了下,另辈可能同“你爸”闽南话的读音,它更通俗的意思就是“老子”。除了自己,都是女性的家庭,父亲在“她们”中间。四个女性,只有被称为“四妹”的妻子,对他百依百顺。其他三个女性,自小就在彼此称呼的性别上和父亲一样,都是男性的。因而,父亲自盛大向衰微的颓然,除了父与女新陈代谢的家庭权威移交,是不是也会有性别意义上的?大哥、二哥和老大,而不是四妹。老大和大哥的独立行事,是父女代际更替新生代意义上的,也是性别革命意义上的。其中,老大从口头禅的“另辈”成为现实意义上家庭新秩序的“另辈”。因此,《彼此》对“父亲”的回望和致敬是在家庭革命中发生的。同样的,其起点也不是在父亲最后的绝食等死,而是至少从第一次家庭革命开始的。以家庭会议取代父亲的独断,即使不考虑它可能的诸多隐喻意义,小说《彼此》对于认识中国式家庭在近几十年的剧变,已经很值得关注。理解这场“革命”,可以从代际、性别以及经济等方面去解读。从这个意义上,老大既是家中之女,也是信河街马云。财富带来个人生活和社会地位的变化,也影响到老大的家庭地位。目击并反思这场家庭革命,小说家哲贵将部分的叙事权力让渡给了二哥倪箫耳这个父亲的精神同路人和相依为命者。正是因为这个来自家庭内部的目击者并反思者的存在,我们可以不去追问老大主导的第四家庭会议的结果,转而去以怜惜之心反观父亲的一生。此时此刻,小说写道:
就在老爸眼睛转到她这里时,倪箫耳脑子里猛地跳出一个画面,是《酷吏列传序》最后五个字,但这一次不是:在彼不在此,而是:在此不在彼。也不对,是这两句话一直在交叉对换,来回闪现。她很想将这五个字念出来,大声喊出来。可她没有念出来,更没有喊出来。
倪箫耳“没有念出来,更没有喊出来”。小说家哲贵对倪箫耳的叙事权力让渡,也让渡给读者。也许有的读者不甘心小说就这样言犹未尽地结束。我可以给读者朋友们提供一个解决的方案。也不是我的方案,是导演李安《饮食男女》提供的父亲和女儿们各自选择各安其生的未来道路。电影《饮食男女》中,暮年将至的父亲,作为厨师,他失去了味觉,且也自认为在三个女儿的家里,像《彼此》中的父亲——“没用了”。但电影最后的结局却是走出家庭的女儿们有了各自的生活,父亲也重建了生活信心。
《彼此》,还是信河街的人和事。信河街,实有其名,是温州的一条古街,据说有千年的历史。信河街,又是小说家的虚构,是哲贵一个人的信河街。在哲贵的小说里,信河街也就约略等于温州。小说是哲贵的筑城术。近二十年的时间,哲贵让他一个人的信河街有了自己的历史和当代、人事和风景、市声和烟火气。某种意义上,哲贵小说的信河街故事是一条街一座城的生长史。2012年,哲贵出版小说集《信河街传奇》。2017年,他的长篇小说《猛虎图》有一个副标题“生意人陈震东的奇幻之旅”。今天的中国文学,复刻日常生活成为被刻意标榜的高级的小说美学,“传奇”和“奇幻”似乎是过时的、不入流品的通俗文学的领地。事实上,日常生活如何进入到小说?怎样的日常生活才是文学性的?那些流水账式的生活细节堆砌具不具备推动叙事的能量?进而,小说和生活的似是却不是?这些问题,都需要进行充分检讨。
也许只有哲贵这些温州人,才会清楚改革开放以来温州所贡献的中国当代经济生活的“传奇”和“奇幻”。换句话说,是否可以说,“传奇”和“奇幻”就是改革开放时代温州部分的日常生活?而且,“传奇”和“奇幻”则天生和小说有着亲缘性。研究者识得哲贵信河街的文学地标意义,但这种辨识并不能仅仅局限在传统的地域文化。中国现当代文学,文学和地方的关系,许多时候被简化为文学证明地域文化知识。在这个写作传统上,往往发育出传统和现代的冲突,或者现代病与传统挽歌双生的主题。应该意识到,从来不存在所谓一成不变的地域文化,我们今天认为的那些不同地域文化的特性和差异性也是漫长时间发展到现在的自然而然的结果。因此,首先的问题,是不是现代的结果,就必然是“地方”的消逝?
比如哲贵“信河街传奇”,那些引人注目的财富故事,究竟是信河街由来已久的地域文化使然,还是地域文化的消逝和畸变,还是因由地域文化传统能量激活的“再地方性”?只是从城乡之别定位哲贵小说的“信河街”,即便有意义,意义也不大。更重要的是,哲贵是全球化时代中国改革开放经济活动最活跃地区地方性的发微者。和古典时代交往不充分的地方性不同,今天我们再谈论地方性,是那些充分的全球化和世界性检验之后,依然保有的地方性,也应该包括地方性的再造和新地方性。正像哲贵“信河街传奇”反复证明的,经过四十余年改革开放经济活动的洗礼,信河街人还是信河街人,信河街人也是信河街新人。进一步观察中国现当代文学支撑起地方性书写的“地方性”,其实可以细分出地方感觉、记忆、经验、知识、观念和小说技术等等。鲁迅所开创的地方性书写传统,虽然不乏“国民性批判”等知识和观念先行,这些观念和知识往往基于个人化的地方性感觉、记忆和经验。认识到这一点,也许能理解中国现当代文学地标基本上都和故乡、童年有着勾连。哪怕是福克纳和马尔克斯的小说来到中国之后,增加了“虚造地方”的一路写作,但地方和小说家个人生活之间的隐秘关系依然存在着。事实上,有地方的消逝,也有地方的流传。具体到每个小说家,都有各自信任的处理地方的消逝和流传的方法。《彼此》有可资“传奇”和“奇幻”的新富阶层故事。小妹倪桓卿不读书,成绩是班级倒数第一,喜欢一天到晚在外面晃荡,后来读了第五档专科,离婚后,要跟一个比她小十岁的男人结婚。有一句口头禅“另辈”。“她的网店开得很好,号称信河街马云。她用赚来的钱买了十一套房子,信河街五套,杭州三套,上海三套。因此,她还有一个绰号,人称信河街房姐。”但就对小说家哲贵而言,写《彼此》,相对于给他带来声名的信河街新富阶层的生态和心态的测量,他要做一次更日常民间的文化深潜。致力绘制信河街“流动的地方性”的小说家,这次文化深潜是沉身张爱玲所说的《中国的日夜》,那种“我真高兴晒着太阳去买回来沉重累赘的一日三餐”。该说出《彼此》最打动我的“中国的一餐”:
老妈烧了一大桌菜,鱼类有:清蒸小黄鱼、葱油鲳鱼、家烧带鱼、咸菜烧子鲚;贝壳类有:龟脚、辣螺、香螺、蛏子、花蛤;虾蟹类有:江蟹、小黄虾、虾蛄、赤虾。贝壳类和虾蟹类都是盐水煮法,最大程度保留原味。都是下酒菜。都是老爸喜欢的菜。
这是第一次家庭会议的食材和菜单。同样的,第四次家庭会议的六样冷菜是花蛤、小黄虾、辣螺、龟脚、鱼饼、鸭舌。需要注意的,当此父亲绝食的家庭危机时刻,小说依然腾挪出闲笔和余裕写鮸鱼汤、江蟹炒年糕、清蒸小黄鱼、葱油鲳鱼和蜂蜜汤圆,尤其是最后一道蜂蜜汤圆,特别提及用的是父亲刮来的蜂蜜。对照了两次家庭会议的食材和菜单,微妙的差异是鸭舌。还有第四次家庭会议,江蟹不是盐水煮的,而是江蟹炒年糕。不厌其烦地唠叨《彼此》中两餐的食材和菜单,其实是想说,今天在谈论所谓地方性的消逝,那些最根本的或许只是沉到底,如我们习焉不察的一日三餐,如小说写到的“只有靠近大海的人才能品尝出来。是时间,更是口感。口感有时是不可言传的”。
沈从文在其1936年出版的《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中写道:“活在这个伟大时代里,个人实在太渺小了。我知道的并不比任何人多。对于广泛的人生种种,能用笔写到的只是很窄很小一部分。”在同一篇文章里,他谈到《边城》,这样说,“这作品原本近于一个小房子的设计,用料少,占地少,希望他既经济又不缺少空气和阳光。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生的人生形式,”和动辄自诩写出“我们的时代”的伟大作家们相比,同样“活在这个伟大时代里”的哲贵和哲贵们,如此不避渺小不避很窄很小写信河街的儿女们,无非念念在心一种“人生的形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