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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世界”长出的新果实——2023年女性散文创作观察
来源:《创作评谭》 | 易彦妮  2024年10月10日09:20

散文是古老而广阔的文体,如何让这一文体保持新鲜的活力,在既已勘定的文体边界探索富于表现力的新质,这是现代文学以来的写作者一直面临的考验。从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的女性散文传统走来,这条河流里映照出一代代女性写作者的面庞,从冰心到萧红、丁玲、张爱玲的书写,一直到近年来涌现的素人女性写作者,她们记取着彼时日常生活的温度、情感和分泌物,通过诚挚的书写不断推动着女性散文美学内涵的构筑与延展。因此,对2023年散落在文学出版物、文学期刊的女性散文进行整体观察,从“生活世界”拾起一枚枚新长成的果实,是对我们时代女性生存样态的一次结绳记事。无论是日常生活的感悟、记忆深处的回望,还是在历史文化领域的漫游,从题材多样的女性散文里辨认此刻热气腾腾的生活状态,也会由此刷新我们对女性散文写作所抵达的精神疆域的理解。

基于此,笔者选取了阅读史、母女血缘关系、日常生活的情感共同体与重建远方经验四个维度,对2023年女性散文创作展开整体观察。

一、作为“邀请”的阅读经验

过去一年,无论是演员杨紫琼成为第一位亚裔奥斯卡影后、电影《芭比》在全球范围内的热映,还是国内外女性文学出版物的持续升温,女性视角下的观影和阅读愈发成为一个型塑着我们时代情感结构不可忽视的维度。在此意义上,女作家/女批评家视角下的阅读经验是2023年女性散文里的一个具有症候性的文学现象——通过阅读经验的分享,会看到每一位认真生活的女性如何充满兴趣地探索未知领域。关于切近的新鲜文化现象,关于富有历史感的思考,都在个性化的阅读中流露出不可化约的生命经验。在讨论私人阅读的乐趣时,学者洪子诚在《我的阅读史》里将这种非功利化的阅读视为一种“邀请”,并谈到阅读过程中的种种可能:“同情地倾听其中的高谈阔论,将它看作是一种可能性,而后决定是否接受、呼应,抑或拒接、辩驳或修正。但是,在开始的时候,我们面对书本,只是面对‘一种令人感到好奇与着迷的可能’。”[1]正是在众多视线汇聚处,关于阅读与创作、艺术、社会文化等话题的不同观点的隔空碰撞,为当下女性视角的观照提供了充盈的可能性。

在林白《写作,再写作》(《上海文学》2023年第2期)里,从古籍整理的课程为长篇小说《北流》的注、疏、笺埋下种子,再到疫情期间学习跳舞、重新激活身心的经历,那些在生活和阅读中被激发的火光四射的瞬间令人触动。在林白笔下,1980年代关于西方女性主义理论、美学、哲学、文学等多重阅读书目,与此刻热烈的创作状态和绵密的思考彼此映照,会看到一位真诚的写作者不断地自我砥砺。

翟永明《无限之网》(《收获》2023年第4期)是一篇回顾日本女性艺术家草间弥生成长轨迹的艺术随笔。经由她寻梦途中在主流审美体系前面临的重重困顿,渐渐贴近这位女性艺术家在绘画、装置艺术、文学创作等领域迸发的创造力、情感温度以及探索生命边界的激情。从画作中延伸出独创性的艺术灵光,这位命途多舛的女性艺术家最终在世界艺术史刻下了属于自己的地标。

向外界敞开的私人阅读经验映射出写作者的文学趣味,在舒展的讲述里,灵魂与灵魂在时空的深阔处迎来了一次次相遇。何向阳《澡雪春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3年)以历史哲理散文的眼光重新回溯中华传统文化里内蕴的侠、儒、道、佛四种精神脉络的流变,以理性而饱含激情的文字触摸中华民族早期文化的心灵秘史。王宁《谁为含愁独不见》(《随笔》2023年第4期)以一位学者的亲历者视角回顾台湾女作家郭良蕙的创作与她笔下不同阶层女性的生存境遇。在一种遥远而切近的知音关系里,这位鲜为人知、在写作中始终坚持严肃思考的女作家形象跃然纸上。

世界文学范围内阅读经验的融入,也在不断拓宽文学审美趣味的边界。赵玫《去读她的书吧》(《文学自由谈》2023年第3期)是关于弗吉尼亚·伍尔芙的文字和精神生活的阅读。从北戴河海滨初次阅读的震动,与女儿在灯下的漫谈,这些阅读思考的瞬间掀起内心深处的情感回声,它们与伍尔芙笔下闪烁着思维火光的文字一起进入精神世界。王梆《体面——英国女作家笔下的阶级密码》(《花城》2023年第3期)阐释了古往今来的英国女作家在真实生活境况前的“见”与“不见”。从简·奥斯汀、伍尔芙、薇依再到萨莉·鲁尼,通过观察她们笔下的服饰、日常生活状态和选择,王梆以冷静的分析拨开她们的作品与阶级处境、生活状态之间编织起来的繁复脉络。岳雯《一生——关于〈斯通纳〉》(《草原》2023年第7期)是关于约翰·威廉斯小说《斯通纳》的文本探秘。在那些被文学作品重新惊醒和激活的时刻里,她看到爱情的偶然性和选择的沉重,感受中年人的情感质量,进而渐渐理解一个普通人看似平凡却暗流涌动的一生。

二、盛装母女关系的情感轮廓

借用2023年度的十大流行语之一“质疑、理解、成为”的话术,今天大众文化语境里对母亲这一身份的理解,也经历了类似的转变:从困惑、质疑逐渐转向设身处地的理解,我们开始越来越有意识地去理解母亲这一身份背后暗含的种种处境。在近年来的文化舆论场域里,关于母亲、生育、情绪价值和家务劳动的相关常识正在不断普及,观念的变化也有力地冲破了此前关于母女关系的固化想象。

比如,在千禧一代的社交媒体视野下,爱尔兰作家萨莉·鲁尼《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上海译文出版社,2022年)将目光投向了后疫情时代青年人的缠绵情感世界,这位“90后”新生代小说家写下对当代人际关系流动形状的思考:“有时我认为人类的关系是柔软的,像沙或水,而我们将它们倒入某个特定容器,从而赋予了它们形状。因此,一个母亲和她女儿的关系被倒入一个名叫‘母女’的容器中,这种关系便拥有了盛装它的容器的轮廓,被装在里面,无论是好是坏。”[2]在这一血缘纽带关系中,如何探索独属于我们时代母女血缘关系的情感轮廓,进而重新照亮祖母、母亲和女儿之间的复杂情谊,成为很多女性散文篇目关注的话题。

在凝视母女关系时,青年女性写作者对母亲身份的思考内蕴着当下年轻一代群体的身世来历和情感疑难。草白《流水今日》(《十月》2023年第1期)在城市小区里生活的孤独感与山林游历的童年记忆之间穿行,以写作为镜,重新聚焦母女血缘关系里那些难以熄灭的情感经验。一面是此刻的日常,一面是记忆里那些难以忘怀的尖锐瞬间,或逃离或耽溺,草白写下了亲情旋涡中不断重新识别尚在流动中的母女关系的情感轨迹。

阿依努尔·吐马尔《单身母亲日记(二)》(《北京文学》2023年第9期)是关于一位年轻单身母亲养育孩童的生活经验的真挚写作。以日记体形式坦诚心迹,这位来到北京工作的哈萨克族女作家笔下的日常有着毛茸茸的质感。她写下关于母亲的身份、关于日常生活的劳作、关于文学的理解,也在“成为”母亲的过程中开始看见身边女性群体所共通的生活境遇。

如何面对疾病、死亡等议题,是思考母女关系时难以回避的环节。陈冲《我们将死于梦醒》(《上海文学》2023年第1期)是回忆母亲生命最后一程的散文。在克制的诉说里,陈冲写下母亲在病中接受化疗期间的祷告、歌唱和疼痛的日常,字里行间弥漫着厚重的情感浓度。如同一条河流,母亲弥留之际的生命经历暗藏着身为演员的女儿“我”的心曲,也见证着饱经沧桑而历久弥新的父母爱情。同样是书写面对死亡的漫长反刍,格致《如意坐》(《万松浦》2023年第5期)围绕着“我”与去世的母亲之间通过祭祀、梦境、盘坐等方式建立起的精神联系展开。随着年岁渐长,“我”渐渐回溯母亲以前的刺绣作品和她晚年逐渐失去视力的生活细节,进而以母亲的视角重新理解自我的成长历程,在记忆与身心的多重探索中寻找自我面对世界的方式。

以女童视角书写老祖母的日常生活,这是当下正在酝酿中的、富于表现力的一种血缘情感表达。叶浅韵《山中芝兰》(《北京文学》2023年第6期)从“我”的女童视角写下外婆和老祖数年交往的母女情谊。经由边地方言的蓬勃讲述,外婆和老祖名字里的“芝”和“兰”一起结成的情义回韵悠长,那是在连绵群山之间遥遥牵挂的深厚缘分。殳俏《小菜和大菜:奶奶的买菜史》(《上海文学》2023年第11期)则是气质活泼的作品。从奶奶结婚时购入的大菜台在家族里占据重要地位这一事实起笔,文章回顾了自己小时候与热爱打扮的奶奶一起“荡小菜场”的悠闲经历,在俏皮、细腻的笔调中流露出对于食物的热爱,对于生活里蕴含的微小乐趣的持续探索。

三、“我”的日常生活,“我们”的情感拓印

日常生活是散文写作里重要的向度。在事件、新闻报道等历史时刻的锚点之外,生活中的微小波澜也会带来情感的波动,那些生命里欢欣、困顿、不安和反刍的点点滴滴,一起隐秘地建构着一个新鲜的、尚在流动中的生活世界。日常生活的定义远非铁板一块,而是通过对某一特定的经验、情感、记忆的重新打量,撬动那些尚未被探照到的晦暗地带。正如德国当代民俗学家赫尔曼·鲍辛格所说:“生活的图景不是拼图,无论是向前看去设计,还是回过头去观察,它都不能由事先规定和计划好的部分拼构出现全体。它是一个互动的游戏,每种新情形下也会出现新的可能性。”[3]今天,当我们从电子屏幕里接触目不暇接的社会文化事件时,如何在生活与生活的戏剧化之间画出界限,是写作者们面临的新的挑战。值得关注的是,当通往日常生活内部的心灵景观开始有意识地融入当下时代美学的浪潮之中,它们与情感的波动、光影与精神拓印一起产生了微妙的回响。

此刻固然是瞬息万变的新异世界,但不可否认,日常生活里暗藏着时代的纹理,那些动人的过往渊源等待着来者的悉心辨认。杨苡《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译林出版社,2023年)将记忆深处的吉光片羽娓娓道来,从家族旧事到同窗情谊、演话剧、跑警报,这些日常细节在岁月洪流中显示出鲜活的质地。这位百岁老人的口述为历史的真实境遇注入了生命温度,在动荡的迁徙足迹里,让读者看到历史如何在一代知识分子身上落下岁月的痕迹,也会看到一位位普通人如何兴致勃勃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杜梨《香看两不厌》(《北京文学》2023年第3期)以其在颐和园工作的基层经验为原型,书写了“我”和王芝芝、扈漠漠等工作人员在冬宫一起喂猫、清扫、拿外卖、站岗等温馨的日常相处时光,是当代青年人与古典皇家园林文化的一次亲切可感的精神相遇。燕燕燕《瓷上事》(《人民文学》2023年第4期)以观察多年收藏的瓷片标本的情境开篇,在考察陶瓷所携带的纹饰、釉色、器型、历史渊源等丰富的信息时,不期然间,“我”与博物馆里琳琅满目的各类瓷器之间的心灵距离正在一步步拉近。

行动从来不仅仅是一连串动作本身,那些在日常生活里主动向外界伸出触须的微小举动,或是搬家,或是健身,或是养育宠物,为观察生活提供了一个个独特的角度——在行动中展开自我情感世界的深入探索。苏枕书《一个人搬家》(《无量寺之虎》,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8月)是关于日本京都旅居期间一次独自搬家体验的记录。无论是为屋内众多书籍打包装箱的困扰,清理房间内的纷繁杂物时重新唤醒沉睡的记忆,还是在新居里整理家具陈设、准备“搬家礼”和种植花树的新生活,这些富有质感的点滴让搬家这一事件延展开不同侧面的涟漪。陈蔚文《健身房手记》(《作品》2023年第4期)书写了“我”进入健身房运动以后身心状态的多重变化。以一次照镜子的偶然经历为契机,“我”开始进入健身房运动,并在上瑜伽课的过程中在冥想、放松等动作中探索身心圆融的边界,文章也逐渐延展至对体重、肌肉、身体属性、审美文化等颇具当下性的话题的思考。大头马《小狗三立》(《作家》2023年第2期)是关于“我”在警局实习期间将一只生病的泰迪小狗带回家养育的故事。从聊天、散步、玩剧本杀再到去宠物医院做手术的经历,大头马以诙谐的语调讲述家人与小狗三立之间的朝夕相处,也在逐渐向彼此敞开的情意里汲取继续生活的力量。

在散文写作中,女性写作者笔下的“我”的日常是多面的,既可能发生在家庭生活里那些隐形的身心劳作中,也会在自然万物的时令中感受着共通的生命气息。正是对诸多日常生活细节的重新看见,使得“我”和“我们”之间的情感界限正在消融。阿微木依萝《最热的午后》(《天涯》2023年第4期)是“我”对病榻上的伯父与伯母默默操持家务的生活状态的观察,在平静的生活里捕捉到暗流涌动的情绪旋涡。面对照料病人的繁重事务,伯母耐心地承担起生活的重任,在言行举止中显示出一位年长家庭主妇的情感尊严。钱红莉《季节之书》(《湖南文学》 2023年第2期)是关于四时节令的随感,从早春雨后澄明的世界,小区里花草蓬勃的生命力,在厨房里烹饪食物的乐趣,再到冬日屋子里煮茶听古典乐的情致,不同时令的所见所感有着日常光泽。

四、重建与远方经验的关系

在《“这也是生活”……》一文里,鲁迅写下对生活“枝叶”的关注,那是病中卧房的夜晚一瞥:“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4]当眼前熟悉的事物在一层一层打开,从平时不甚注意的墙壁、书堆和画集等存在之物慢慢看向远处,鲁迅在这样纵观的视野里看到了一个默默展开的绵延的都市夜晚和远方之人的流动生活状态。这样的日常全景本身暗含深远的考量:随着“我”的视线不断敞开,在日常秩序脱嵌以后,如何理解不在“我”的经验之内的远方之人的身心状态?对于今天的散文写作者而言,远方经验的视野也构成了重要元素。在众声喧哗的世界里,那个主动伸出双手与陌生的远方经验建立起连接的倾听动作,在今天愈发原子化的现代个体生存境遇里显得尤为可贵。

某种意义上,就像点燃一盏盏街灯的人,站在认真生活的低微者一边,女作家们开始在自我经验之外重新理解来自乡镇、工厂的不同生命经验,也开始擦亮日常场景里那些素朴的、一闪而过的神采。易小荷《盐镇》(新星出版社,2023年)是在四川自贡的仙市古镇展开历时一年的田野调查记录,将光束投掷向四川深处那些曾经被遗忘的小镇女性命运,通过书写十二位普通小镇女性面对城乡、阶级、婚姻等议题的生命阅历,在她们相近而又迥异的情感经验里,捕捉这些女性操持半生的隐忍与哀乐。从开猫儿店的婆婆,沉浸在工作中的女强人,再到不断外出漂泊的中年女性,这些饱含骨血的生命经验一起朝向那广阔而风光无限的远方世界展开。黄灯《我的二本学生:漫长的家访》(《当代》2023年第5期)记录了她在2017年—2022年走访学生家庭的见闻和感触。从讲台走向街头大地,走向学生生命经验的发端之处,在与学生们的故乡、家庭、亲人建立真诚的情感交流的过程中感受社会生活里那些沉默空隙的褶皱,黄灯在“视见之差”中重新激活着对教育与自我教育的理解,进而探寻安顿身心的种种可能。

塞壬《无尘车间》(译林出版社,2023年)是以普通女工身份深入东莞工厂的一次记录和反刍。这是一场从钝感的人生中醒来的历程,也是从流水线的劳作里收获情谊、重新激荡起血性风暴的旅途。从电子厂、模具厂再到首饰厂,塞壬记录了当下工厂劳作状态的世态一角,也在此过程中不断地淘洗自我。雍措《今天的太阳》(《雨花》2023年第3期)从“我”与北村嫁来的媳妇的对话起笔,进而回想起当时她嫁给傻子洛呷的热闹情景,在时间线索不断交织的讲述中,缓缓勾勒出这位农村劳动妇女的曲折命运。

或是陌生的异国文化环境,或是海拔高峻之地,一种远方经验在遥远的地理空间里绵延生长着。淡巴菰《那场呼啸来去的夜宴》(《上海文学》2023年第6期)写的是异域生活里到一位病重的亚美尼亚朋友家里参加宴会的经历。在淡巴菰笔下,针叶林里的散步闲话,行前挑选芍药花的美好祝愿,还有和熟悉的朋友们一起聚会聊天的时刻,隐在地包裹着生死、衰老等话题的重量,在和煦的夜宴氛围里弥散着混沌难言的情绪。鱼禾《大风吹》(《十月》2023年第5期)是关于“我”与生命里的大风时刻的相遇。无论是年轻时攀爬雪山途中遇到大风天气的经历,对渐入中年的朋友们的生活状态的观察,还是在练习八段锦的运动中逐渐舒展筋络,生命里的那种席卷旷野的大风逐渐从身体的直接感受进驻至内心深处的方寸之地。玉珍《对水的畏惧与想象》(《天涯》2023年第5期)从太平洋岸边看波澜涌动的大海,学习游泳的笨拙经历,再到从江河流水里映照出昔日的童年记忆,不同记忆碎片隔空呼应,连缀起“我”对水这一物质形态的丰富想象。

一种远方经验发生在山川湖海之间,在远游途中,灵魂与自然风光之间互相激荡。安宁《山河沉醉》(《天涯》2023年第1期)以三个散落在天南海北的好友在小酒馆的相聚开篇,串联起途经山城时所见到的江河、火锅店、银杏叶等充满烟火气息的都市景观,以及在内蒙古高原与朋友们一起喝茶的惬意场景,在时空场景的辗转里勾连起从齐鲁大地、山城到高原诸地不断迁徙的个人行走足迹。七堇年《横断浪途》(《人民文学》2023年第4期)是与女性友人一起穿行在横断山脉和高原之间的旅行随笔。辽远的风景里饱含着历史文化渊源的追溯与内心世界的对话,文章也记录下了见证雪山、云彩、湖泊、经幡、星空等风光的动人时刻。赵丽兰《火车经过人字桥》(《人民文学》2023年第2期)从滇越铁路的小火车最初带来甘蔗、花生、午餐肉罐头的童年记忆讲起,由人字桥的修筑源起一直绵延至高铁时代带来生活速度的变化,在追溯这条故乡铁路的前史时,写作再度唤醒了当年“我”脑海里萌生的一个个充满想象力的故事的种子。

结语:女性散文写作传统与“我”的声音

1935年4月,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的序言里,郁达夫谈到现代散文的外形、内容、特征,兼及选集的编选原则和作家评价。身为《散文二集》的编选者,郁达夫高度评价冰心的散文创作:“冰心女士散文的清丽,文字的典雅,思想的纯洁,在中国好算是独一无二的作家了。……我以为读了冰心女士的作品,就能够了解中国一切历史上的才女的心情;意在言外,文必己出,哀而不伤,动中法度,是女士的生平,亦即是女士的文章之极致。”[5]编纂《大系》涉及新文学经典化的建构问题,而这一评价也在某种程度上奠定了现代女性散文写作传统的最初审美尺度:优雅、温和、清丽、哀而不伤的才女式写作。当然,这也关系到编选者本人的审美趣味以及对女性写作的想象方式。

几乎在同时期,1935年3月—5月,萧红在上海集中完成了自传体回忆散文集《商市街》,成书面世后受到热烈欢迎,据研究者考证,“文化生活出版社在1936年8月出版该书后,不到一个月就再版”[6]。回望1932—1933年前后与萧军在哈尔滨商市街的生活,在疏离又切近的注视里,《商市街》书写了“我”在欧罗巴旅馆与商市街二十五号的“家”里感受到切实的饥饿、寒冷、身体的病痛和悲伤,重新打量自身的饥饿与爱情、阶层和街道上受苦人群之间的关系。这与冰心笔下清洁的文字风格迥异。学者张莉曾指出萧红的创作对女性写作气质变革的重要意义:“谁说女性的写作一定是柔软的、温驯的、素净的?谁说女性的写作一定是羞怯的和肤浅的?谁说女性的写作一定是不锐利不勇敢的?萧红的写作打破了这些惯常印象。我认为,萧红拿起笔写作,首先挣脱和战胜的是自己内心的恐惧。”[7]今天阅读《商市街》,尽管会发现句法的磕磕绊绊,但也会明显地感受到萧红的散文写作与前辈女作家们的风格、气质和写作姿态的不同。在《商市街》里,她的文字直接展现了困在寒冷中的饥饿的自我形象。这个自我不再是去情欲化的优雅形象,而是敏感、困惑而内心明亮的自我,葆有一种真率之气的自我。也由此,萧红在20世纪30年代中期的中国开创了一种新的女性散文美学范式。

再次回到活跃的当下文学现场,当我们在讨论2023年女性散文写作的收获时,会看到阅读经验的敞开、母女关系的重塑、日常生活与远方经验的不断流动,这提示着写作类型的丰富面向;但同时也需要意识到,女性写作者的叙事声音、语法、节奏以及文字里携带的情感能量对于探索新的散文美学风格何其重要——何为文学的真实,何为日常生活经验的边界,怎样在写作中不屈不挠地抵抗陈词滥调,进而创造独属于“我”的声音,这些重要的话题事关作家对散文这一文体边界的理解力,需要一代代女性写作者以勤奋的阅读和写作,在中国女性散文写作传统的河流里寻找到新的美学生长点,进而在个人文学审美趣味与社会视野、社会情怀的观照中,持续探寻有趣、有光泽、有力量的新的书写可能性。

注释:

[1]洪子诚:《读书的心情(代后记)》,《我的阅读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344页。

[2][爱尔兰]萨莉·鲁尼:《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钟娜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2年,第84页。

[3][德]赫尔曼·鲍辛格等:《日常生活的启蒙者》,吴秀杰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30页。

[4]鲁迅:《“这也是生活”……》,《鲁迅著译编年全集 20》,王世家、止庵编,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27页。

[5]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第16页。

[6][美]葛浩文:《萧红评传》,北方文艺出版社,2019年,第82页。

[7]张莉:《我看见无数的她:跟女孩们聊文学和电影的30个夜晚》,九州出版社,2022年,第76页。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