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贵:世界是圆的,也是平的
我看的第一本课外书是《陈十四传奇》。陈十四是福建莆田人,但她的故事在温州和台州一带流传广泛,民间称之为陈十四娘娘。
我是到很迟以后才明白,阅读《陈十四传奇》对我的意义。这个意义不是我在小学三年级就想学法求仙,更不是想拥有除妖降魔的法力。老实说,是知难而退。但我知道,从那时开始,民间文化在我身体里生根发芽了。
所谓生根发芽,当然是不知不觉的,是当我成年之后,特别是从事写作这个行当之后,开始有意识地用眼光去观察和思考这个世界。这时,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是非观在那个时候已经形成了。或者说,我后来衡量人事的标准、判断是非的标准,有意无意地受到《陈十四传奇》这本书的影响。那么,这本书到底告诉我们一个什么道理?或者说,陈十四这个人物身上什么力量触动我?我现在可以肯定地说,不是陈十四拥有变幻莫测的法术,也不是陈十四收服那些妖魔鬼怪的功绩,甚至不是陈十四舍生忘死的爱,在这本书中,陈十四不停地收服各路危害人间的妖魔鬼怪,又不断有新的妖魔鬼怪冒出来。我不是说陈十四所做的工作没意义,不是的,正是因为陈十四,我看到了光明,感觉到了爱和力量。这种爱和力量是生活的重要动力。我想说的是,如果没有新的妖魔鬼怪冒出来,陈十四也就失去了工作对象。在这本书中,我看到了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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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佛教感兴趣,因为家里长辈信仰佛教。严格说起来,也不算信仰佛教,包括道教和儒教,对他们来讲没有本质区别,他们只是尊重,只是敬仰。一个人,只有心存尊重和敬仰,才会有感激之心,才会有一颗平凡心,在任何时候,不会失去做人的根本。这一点,我是从家族长辈那里得到的体会。他们并没有一定要我做什么,更没有一定要我怎么做。每次去寺庙吃斋饭,都会让我背一小袋米过去,随身带几角钞票。那是布施。另外,吃饭时,会鼓励我将每个盘里的菜都尝一尝,不要只吃自己面前的那个菜,也不要只拣自己喜欢的菜吃。我是后来才知道,这叫无分别心,这叫一视同仁,更主要的是,在这种言传身教中,让我多有体会人生的各种滋味。
佛教很多时候讲体会,说就是不说,不说却又一切都在说中。这点跟文学创作异曲同工。
我最终选择写作这条路,最根本原因,大约还是有话要说。我做不到“不说却又一切都在说中”。
每个写作的人,都会碰到说什么的问题,也都会碰到怎么说的问题。
写作的人,都是心怀远方的人。就像蒲松龄老先生,除了短暂外出做幕客之外,一生固守蒲家庄,但在小说世界里,他早就走遍了万水千山,下至地府,上至天庭,他去过任何我们能够想象的地方。蒲先生厉害之处在于,他神游八方,却始终没有忘记他的蒲家庄,没有忘记他脚下的土地。这是对的。没有远方便没有未来,而忘记脚下,则失去了现在。
这方面我有切身体会。刚开始学习写作,我只关注脚下,写我出生的乡村,写我的乡村生活。乡村就是我的世界,是我的全部世界。而我恰恰忘记了,乡村之外,还有更大的世界。当我意识到这个问题后,便将视觉伸向了远方。那是在2000年左右,中国大地上涌起一股巨大民工潮,大量中西部民工涌进城市,特别东南沿海城市。我那时在报社当差,利用工作之便,开始关注这个群体。然而,我犯了另一个错误,当我开始打量外部世界时,顾此失彼了,忘记了脚下滋养自己的土地,更忽略了这块土地对于我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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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有意识地构建信河街文学世界,大约始于2005年,不存在灵光一闪的时刻,也没有神仙给我托梦。一点一滴地摸索,一步一步地探寻。当然,这个过程中,得到很多师友的鼓励和帮助。没有那些帮助和鼓励,我走不到现在。我是在绕了一个大圈之后,重新回到了出发点。我要说的是,这个圈没有白绕。所有的生活都有它的意义。我更想说的是,所有的意义都是在经历之后产生的。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开始关注和思考脚下的那片土地,尝试了解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差不多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我开始思考什么是当代作家,以及如何成为一个当代作家。
我是这么理解的。没有一个作家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即使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孙悟空,用玉皇大帝的话说是:乃天地精华所生。一个写作的人,首先要做的是学习,向自然学习,向老师学习,向经典名著学习,向自己学习。然后才是练习写作,在学习和练习过程中,寻找自己的声音、方法、角度和位置。从这个角度讲,每个写作者都有来处。我们会在这个过程中,受到各方面的影响,有大有小,有深有浅,有长有短,有重有轻,不过,多多少少,大约都能讲出一两个对自己影响最大的前辈作家和他们的作品,至少我是如此。我这么说的意思是,每一个写作者,都是有来源的。在写作之前,首先得了解自己的源头在哪里。孙悟空有他的源头,唐三藏也有他的源头,猪八戒、沙和尚和白龙马都有各自的源头,包括取经路上遇到的各路妖魔鬼怪,都不是凭空而来的。认清源头,是为了认识自己。
所谓当代作家,我想,大约是在认清自身的来源之后,对所处的时代和同代人的写作形成一个大致的判断,用自己的方法,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这个声音可能是嘹亮的,也可能是微弱的,可能是清晰的,也可能是庞杂的,却必定是独特的,是与众不同的。因为独一无二,因为不可替代,才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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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商人作为写作对象,近乎宿命。我所生活的地区,历史上就提倡“义利并举”,有浓郁的商业氛围,我身边很多朋友投身其中。那是我的生活环境,是我的现实。我的所见所闻和所思所想都离不开这个地方。我心里也有犹豫,写商人是一把双刃剑。道理很简单,改革开放以来,经济发展已经成为中心议题,成功的商人被誉为英雄。同时,我心里清楚,商人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类人,而文学要呈现的是一个完整而丰饶的世界。商人只是这个世界的组成部分。所以,2015年之后,我开始有意淡化商人在文本中的位置,或者说,我有意将商人和商业行为设置成背景。我得让其他人发出声音。
虽然这是一开始就设定的旅程,但是,这个转变整整花了十年时间。
从商人到人,不只是视觉的转化和扩张,而是思维方式的转变和确认。商人依然会是我写作中重点关注的对象,书写和塑造商人形象依然是我写作的重要命题,但我深知,自身所处的环境之外,还有一个更大更宽广的世界。
用世界这个词,只是一个概念。对于写作者来讲,所要面对的,只是一个个人。写作的任务,是通过挖掘和塑造一个个不同的人物,来构建和呈现一个独特的世界。这个世界是虚构的,又是真实的,是宏观的,又是微小的,是形而上,又是形而下,是混沌的,又是清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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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写作来讲,大约是起步于对这个世界的疑惑和追问。正是这种疑惑和追问,才产生了写作冲动。那是年轻的姿态,也是年轻的勇气。世界是宏阔的,世界却又不过一握。然而,随着年岁增长,随着写作深入,会慢慢发现,一个人的疑惑在不断增加,追问的勇气和能力却在不断减弱。也不是减弱,只是慢慢缩小了范围,从外围转向了内部,从世界,转回了个体,最后,变成对人的终极之问。
写作的意义在哪里?于我而言,一开始并没有思考意义的问题,我只是对生活好奇,或者,也不是好奇,只是疑惑,而写作便成了解惑手段。当然还会有其他手段,譬如用信仰宗教的方式。但我最终选择了写作。我想,作为一个个体,无论选择哪种方式来面对这个世界,都有他的理由,不存在积极与逃避的问题,更不存在高下之分。只不过选择的途径不同、生活方式各异而已。无论选择哪种途径,最终要面对的问题大致是相同的,那就是对人的叩问和探寻。每个人都是一颗尘埃,每一颗尘埃也可以变成整个宇宙。
我想,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一颗尘埃、一个人和整个宇宙是同等的。这种平等观,是《陈十四传奇》对我的启示,也是当年在寺院吃斋饭的体会。人生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圆圈。我们知道,世界是圆的,同时,世界也是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