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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也是水做的——《万川归》创作谈
来源:大鲸出来了号(微信公众号) | 朱辉  2024年10月15日08:44

《万川归》是我的第五部长篇。

此前的四部,《我的表情》《白驹》《牛角梳》《天知道》,都是我2000年前后写的,一口气写了四个,简直像脑筋搭错了。再起念写长篇,已经是2020年了。这充分说明,我在创作上是一个缺乏规划的人,不会布局,更谈不上韬略,多的是任性。所谓任性,就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和节奏,想怎么写,写多长,全由着自己的兴致。这似乎有点不识时务。摒弃“张弛有度”“趁势而为”“见机行事”也有个好处,那就是我至今还觉得这四个长篇并不丢脸,我不会羞人答答地脸红。

第五个长篇,它当然还是我写的,但我很明确,它更应该是“写我”的。它不是自传,我经历简单,情感也没有那么复杂丰富——如果说这种自我辩白苍白无力,那我可以直接指出一点:我不是文科生,更不是读外语的,我读的是理工科。构思阶段我就打定了主意:这本书只为一部分人而写。坦诚地暴露心跳的频率,期待有缘者的共鸣。它是我自己的歌。我理想中的这本书是一封信,一封三十万字的长信,这封信没有明确的投递地址,我希望在茫茫人海中,在某些散落的点,能闪起共鸣呼应的火焰。

从2020年开始,我基本停止了短篇的写作,只想着这个长篇。我画出了时间轴,标出了重要事件,写出了人物小传,想到什么就记下来,乱糟糟的有几万字,几十页。翻来覆去地想,一气呵成地写,锱铢必较地改。真正的伏案写作只不过一年,但这本书耗费了我四年的时间和更长时间的积累,可我觉得值。

老实说,如果不是疫情,我不可能如此专注。禁足在家的日子,朝前看很虚无,追忆和冥想自然成为主要的思维方向。所谓的“写我”,就是必须坚持“往里走,往内心走”。明白了这一点,结构也就随之确定了。

我预见了它的模样,随着键盘跳动,也逐渐看见了它的轮廓,它的五官,它的细节,甚至察觉到了它的呼吸,娇喘细细或声如裂帛。它应该是一本时间之书、心灵之歌,是几个人物在漫长时间里的吟唱。

两年的构思,最难的是时间问题。我希望这本书有较大的时间跨度,大致从上世纪的80年代到2019年,约四十年;我还给自己规定了书的大概厚度:三十万字。要在有限的字数里流淌四十年的时光,结构是第一位的,没有结构就谈不上概括力。概括力的另一个要素是样本的选取,具体说就是写哪几个人物。

当然有省心省力的办法:时间从前往后流;人物之间采用亲缘或朋友或工作的联系。这也可以波澜壮阔的,但我不想这么做。我已经写了四个长篇了,如果穿新鞋走老路,即便那条老路是别人走熟了而我尚未走过的路,我又何必抬腿呢?

有匠心,又不显得刻意,难。我想到了水,水流之势。水利万物而不争,争是不争,不争是争。水,洗涤了我蒙昧彷徨的心。我是学水利的,了解水的特性。水的变幻多姿令人着迷:水在水上叫冰,水在地上叫雪,水在地下叫泉,水在天上叫云,水在空中叫雨,水在风中叫雾,水在叶子上叫露,水在草地上叫霜……水在变幻中升腾或降落,涓涓细流,汇入江河,奔向大海;大海在蒸腾,又形成雨,再次洒落天地人间,循环往复,永无止歇。如此形态奇诡的水,它们其实都有着同样的化学分子式:H2O。

柔情似水,心潮如沸,心如止水,心冷若冰……一个简单的分子式,以各种形态与人心和人性契合。据说女人是水做的,在我看来,男人也是水做的。不是因为人体的含水率都是大约70%,而是,我们都是人,男人或女人。

据说写男人和写女人大不一样,我倒不这么看。差异是有的,有时还挺大,但不必夸张。把男人当女人写,或者把女人当男人写,其实十分有趣,而且有效。人性是男人和女人的公约数。写人,有的时候我们需要一个参照系,那就是动物界。了解了蜂群、狮群和狼群的组织形态,我们就可以更深刻地理解人类所有的“场”,职场、市场、会场,还有很多的“界”,等等等等。人面兽心、衣冠禽兽、狼心狗肺、蝇营狗苟、鸡鸣狗盗之类的词,当然是骂人的话,但写作时,可不能仅仅是熟极而流,信手拈来,因为这些词可能道破了某种真相。

如前所说,水是精灵般的奇诡物质,我要写的,是一群男女,在时代河流中被裹挟、冲击、拍打,同时也被雨露滋润的体验。他们沿着水网和河流,分而合,合而分,不由自主地汇入了江河大海。他们彼此熟悉而又陌生,甚至从未谋面,就像我在小说里写的:“生活如流水。但一条河里的鱼不认识另一条河里的鱼,一滴水不认识另一滴水。”可他们都是水做的人,他们之间除了都将汇入天边大海的宿命,还有另一种缘分,在《万川归》里,那就是器官。

器官移植是科学的恩赐。几个人物间草蛇灰线的联系,最后如渔网般露出了水面,原本陌生的他们,最后成了交心换命、推心置腹、肝胆相照、心心相印的“亲人”。在一个夜晚,器官捐献者李弘毅在天上,他“看见我的心、肾和角膜重新聚集,在晦暗中移动、聚拢了,幻化成一个完整的人。这个人不辨男女,没有性别,他只是一个‘人’。这个人来到我的家,来探望我的母亲。”

写到这里,我感动了。这是一段灵魂独白,我要求用另一种字体印刷。李弘毅闪耀着人的慈悲,一种有别于动物的情怀。在一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国度,李弘毅堪称伟大。

一本书,当然很复杂。看到样书时,我才知道它有点厚了,类似于一块砖——《万川归》里,砖头恰巧也是个重要道具——这么厚的书,里面当然包含着许多情感:亲情、爱恋、龃龉、怨恨、遗憾,它们与欣喜交集在一起,悲欣交集。这些人被规律和偶然反复捶打、磋磨、拍击。他们很痛,这令我动容,因为我能感受到他们的痛,因为他们就是我自己。写到归霞自杀时,我难以自抑,泪水潸潸而下。泪水也是水。

悬念电影大师希区柯克在他的每部电影里,都要找机会露一下面。这很有意思。我得承认,我以前的小说,大多数都取一个旁观者角度,饶有兴味地说,自己却躲着。但《万川归》不一样,《万川归》里的所有主要人物,无论是深情的、冷酷的,还是执着的或圆融善变的,他们都是我。塑造人物,当然要有“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的手段,但我写《万川归》,是把自己揉碎了。万风和、归霞、丁恩川、李璟然……他们性格各异,命运不同,他们都不像我,又都是我。

写长篇,当然要捧出自己的心。

四十年的时光,总体呈流水之势,但又不能流水账。我选取了2006年这个时间点,由这个时间点往前回溯,向后流淌。2006年前的记忆有如陈年的布匹,掀起时烟尘飞舞,我采取了“折叠法”,只有这样,布匹才能在展示后还能装回箱子里,才能被三十多万字容纳。幸亏万风和得了病,从失忆症中挣出的人有理由不断追忆,身边还有个往日的恋人陪着他。量子力学的基本观点是,观察导致坍缩,被观察者才得以确定。尘封的记忆原本飘忽漫漶,万风和与李璟然投去回顾的目光,往昔才得以存在。

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是光。有了光才有了一切。颠覆性的“双缝干涉实验”证明了光既是光子,也是波。在科普的意义上,水也有类似属性,它是水分子,也是水波、水流、波涛。随着构思和写作的进程,我逐渐明晰了:光是宇宙,水是人世。我既应该看到人是个体,也应该看到人也是人流和人潮。观察者的视点或视野,决定了你能看到什么。

二十多年前,我写第一个长篇《我的表情》,里面有一个情节:年轻的柔桑躺在姐姐家的沙发上睡午觉,黑甜一梦,姐夫刚买了个摄像机,悄悄把她的睡姿拍了下来,等她醒来,给她看。柔桑心中一震,她第一次亲眼目睹了自己睡着的样子,甚至死去的样子。她又羞又恼,内心颤栗。后来,在小说后半部,她真的死了。

没有镜子,人永远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请勿抬杠,水面也是镜子——没有摄像机,柔桑也不可能看见自己死一般的睡眠。写作者就是一台摄像机,他可以记录时间,回放时间。

写了三十多年,自己喜欢什么、擅长什么,基本已经确定了,无论这种喜欢和擅长识者几何,事实上已积重难返,说是坚不可摧也可以。我只想也只能发出自己的声音。就像我一直坚持的,不装神弄鬼、不挤眉弄眼、不苦大仇深、不声嘶力竭。在自己的音域范围内,唱自己喜欢的歌,不去考虑它是民族唱法,还是美声唱法,抑或是通俗唱法。

事实上,我没有过多考虑语言。没有开口,我就知道了自己的腔调。在短篇里,我必须收着,不能放纵,因为空间有限。但在写《万川归》时,我放开了。这是我的嗓音,在合唱团可能要被指挥用棒子拎出来,“靠一边站着去”的那个声音。

作家、评论家李浩在论及《万川归》时说:“故事、细节和感觉的重重增殖,对于时代和时代镜像的绵密涉及,加上强烈而锐利的敏感度,它们交织,它们融合,它们叠加——正是这一方式使朱辉的小说完成显现了异质和独特,当然也构成着小小的冒险:它可能因为绵密和丰富而将一部分读者阻挡在外面,他们更愿意读到故事的紧张和离奇,以及具有‘强刺激’的情节构成。我们或可以将朱辉文字的独特性看作是一个‘阅读门槛’,而一旦沉浸,我们就会发现这座森林里所富含的独特景致。”——他说得真好。“阅读门槛”当然不是我故意设置的,但是它在。

疫情期间,也正是我专心写作的日子,骗子们很忙。我曾经为时常接到诈骗电话而烦恼,更恼火于他们那一耳朵就能听出的南方腔,认为他们又坏又笨:找个普通话标准一点的很难吗?后来公安的朋友告诉我,人家这是在筛选哩。你连这种口音都不能警惕,那恭喜你,我们选对了,得手几率大增,骗的就是你!我的意思是,《万川归》是诚实的,就是现在这个腔调,我所理解的文学的腔调,如果你看下去了,我很感谢;如果你看进去了,看到了“这座森林里所富含的独特景致”,那我们有缘,我对你深表敬意,视为知音。歌为我自己唱,也为你而唱。

突然想起,四年前的10月4日,我在电脑上打出了“万川归”这三个字。

2024年10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