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名家笔下的旧京之秋
来源:北京晚报 | 杨建民  2024年10月15日08:14

北京的季候,最美的当然该是“秋”吧?书堆里扒拉一番,发现完整如郁达夫《故都的秋》这样写记秋情秋色的名篇,还是稀有;可在文章中随笔点染,写出秋的绝美景致的段落,那可真是不少。也许通过剪裁,我们也能试着编织出一片旧京的秋色风光。

女作家领略的长城秋色

冰心很早就来到了北京,13岁那年,她随父从福州老家来京,居住在铁狮子胡同的中剪子巷。冰心是文笔绮丽的作家,对北京的景致,感触也很深。在早年的一篇记事文章《到青龙桥去》中,她笔下的秋景,展开得异常鲜活:“车慢慢的开动了,只是无际的苍黄色的平野,和连接不断的天末的远山。——愈往北走,山愈深了。壁立的岩石,屏风般从车前飞过。不时有很浅的浓绿色的山泉,在岩下流着。山半柿树的叶子,经了秋风,已经零落了,只剩有几个青色半熟的柿子挂在上面。山上的枯草,迎着晨风,一片的和山偃动,如同一领极大的毛毡一般。”

青龙桥,即八达岭长城下著名的青龙桥车站。冰心与友人一同到达目的地,她对这里的秋景气象,又有了一番表达:“登上万里长城了!乱山中的城头上,暗淡飘忽的日光下,迎风独立。四周充满了寂寞与荒凉。除了浅黄色一串的骆驼,从深黄色的山脚下,徐徐走过之外,一切都是单调的!”“看她们头上白色的丝巾,三三两两的,在城上更远更高处拂拂吹动。我自己留在城半。在我理想中易起感慨的,数千年前伟大建筑物的长城上,呆呆的站着……”印象中,冰心初到北京时似乎并不喜欢这里灰突突的氛围和“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的恶劣天气,但此时秋色里,她“呆呆”地看长城,理想是否已不知飞升何处?

恰巧的,冰心作文前后,另一位写过小说,受到鲁迅颇高评价,后又成为著名学者的女性冯沅君,也在秋天来游长城,也写下一篇《明陵八达岭游记》。其中记叙北地景致,也是可供欣赏的:“道旁的草,已被霜染而半变成浅黄色,杨柳因敌不住风的摇撼,不住地向火车窗子前披拂……平原茫茫所有的稼穑,因为节序变更的缘故,已经大半收获,所存的也不过此晚萎的植物,甚至路旁田边的丛生的野草,也无复如茵的,青翠的,美丽像春夏时的样子。但是板桥、清溪、茅舍、竹篱、青黄相间的村树,配上这萧条原野,宛然倪云林的秋景图。”这幅秋色图画,颇与古代文人笔下景致相合。作者自己也说,到此际时,始顷然得古人“云山”二字连用的妙处——“那天的天气,原不十分清朗,霭霭的云气,如远处的峰峦,竟氤氲不分。”

道途秋景依然:“这时候的太阳,已经带西下倾向。回光返照,映射在东方的峰头,现出一片浅黄而且有光亮的颜色。而且在日光所不到的地方却依然是青的青灰的灰。”“经霜不凋的树木一排一排的在山坡上,远远看去,仿佛米元章画石头时的点子,又仿佛园中太湖石上所生的青苔。”冯沅君文章中,不断有米芾、倪瓒等画家画面比附,有王实甫《西厢记》辞句衔接,可谓今古融汇,清明中见出浑厚。

来到长城,有一双“画眼”的作者自是一番感慨:“这一路的风景,不是以明秀称胜,而是以雄壮见美。铁轨蜿蜒,绕在山脚下,时而看去好像被山岭截断没有路似的,峰回路转忽又别有天地,而居庸,五桂头,石佛寺三个山洞,穿极险峻的山岭而出其腹中,其形势尤为巉绝雄伟……”自然之外,也有所点缀:“树上枯叶,圃内寒菜,以及茅舍竹篱等配衬起来,绿的碧绿,黄的金黄,红的鲜红,加以一曲清溪,莹澈可鉴,触危石而作响,似摧琅玕,我恐怕著名的画师,也写不出这样可爱的景致。”

入秋阳光“教育”沈从文

带着湘西异样风情的沈从文,来到北京时已经成年,可他的感知与表达能力超逾常人,他写记北京的文字中,直接言及秋天的很少,可即使短短几小节,也常给人带来特别的秋意。在最早写记自己来到北京境况时,他用了这样的笔触:“看着沉静不语的深蓝天空,想着北京城的古怪,为那些一递一声的鸡唱弄得有点疲倦了。日光下的小生物,行动野佻可厌而又可爱的蚊子,在空中如流星般来去,似乎更其愉快活泼,我忽然记起了‘飘若惊鸿,婉若游龙’两句古典文章来。”刚刚提笔,就写得如此自在。

又过了两年的深秋时节,他与友人一起秋游,写有《游二闸》。可惜记事多些,景致有限。在这有限中,却让人窥出秋的深意:“要像许多许多人,记那一个城里人下乡的记录,且赞美着说秋来天色草木如何如何美,这在我是不可能的事。北京的天气,不拘何时都很容易见到那种四望无边如同一块月蓝竹布天幕的。因为昨夜的雨把空气滤过一道,空中无灰尘,纵有微风,人也不难受。”细品这句“四望无边如同一块月蓝竹布天幕”,倒像最足以描叙北京的秋季天空气象。

1946年,抗战胜利后,沈从文随校由昆明回到北平。这时,秋季行将过去,“一星期狂风,木叶尽脱,只树枝剩余一二红点子,挂枝柿子和海棠果,依稀还留下点秋意。”文章中,沈从文还有出人意料的句子:“北平入秋的阳光,事实上也就可以教育人。”秋阳如何“教育”人?可思来却供人咀嚼有味。“从明朗阳光和澄蓝天空中,使我温习起住过近十年的昆明景象。……我奇怪北平八年的沦陷,加上种种新的忌讳,居然还有成群白鸽,敢在用蓝天作背景寒冷空气中自由飞翔。……”记述秋情唯美趣味的文字,此时却也表达着知识分子对自由空气的向往。

爱秋如命的郁达夫

郁达夫和沈从文一样是南方人,他的家乡在江南水乡,也看过许多地方的秋色,可在他心里,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甚至于喜爱到舍命的程度:“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郁达夫先生的《故都的秋》,实在是写尽了北京秋天烂漫的表象风仪,和它沉静的内中魂灵。

他的开笔,就颇不平常:“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可是啊,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我的不远千里,要从杭州赶上青岛,更要从青岛赶上北平来的理由,也不过想饱尝一尝这‘秋’,这故都的秋味。”

一般人,即使在北京,也不见得对季候多么在意,可富于感触的郁达夫,竟然要“不远千里”,专门“赶”来北京,只为体会这里的“秋味”。北京秋天的魅力,被大手笔寥寥数字,勾勒得扣人心弦。

北京秋天究竟如何魅人?郁达夫先从南地比较说起:“江南,秋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凋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在领略秋的过程上,是不合适的。”他先怀想了一下:“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罢,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虽然是写散文,可其中的想象虚构却也不少。“租人家一椽破屋住着”,以实写虚,这样的佳笔虚构是可以被“原谅”的。

北京的槐树,在旧京是一道风景,不少名家都有记述。郁达夫的描摹则颇为细腻:“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郁达夫的感觉敏锐,运笔能力也足以把感触表达充分。他还由槐树伸展开去:“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沉的地方。”他能从扫帚留痕读出了“细腻”“清闲”甚至“落寞”的秋意,这就实在扩大了人们的思秋域界。

郁达夫还写记到今天城中已不多见的一种小虫:“秋蝉的衰弱的残声,更是北国的特产;因为北平处处全长着树,屋子又低,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到它们的啼唱……这秋蝉的嘶叫,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样,简直像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明明是自然界的虫,郁达夫却说成“家养”,一方面言其多,同时说与人关系密切,细处可见文章写出趣味的手法。

还有北方的秋雨,郁达夫也认为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来了。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青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

鲁迅写记枣树有名句。郁达夫也说道:“北方的果树,到秋来,也是一种奇景。第一是枣子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地长大起来。像橄榄又像鸽蛋似的这枣子颗儿,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的全盛时期;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 Days。”(文中“七八月”,当为旧历。)这样的故都金秋一刻,你我感受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