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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粱店”外湘水流 ——评索文的新作《浮粱店 湘水流沙》
来源:文艺报 | 李林荣  2024年10月28日08:37

索文的《浮粱店 湘水流沙》源于网易“人间theLivings”工作室旗下微信公众号“戏局onStage”及小程序,是一部分11次连载完毕的总计8章、24万字的历史题材网文。据作者自述,从在线网文到纸质出版,经过了四个月的扩充和修改,最后形成全书12章、31万字的规模,书名也增添了既描述故事场景又预示将有后续之作的副题“湘水流沙”。

依在线阶段的情形看,《浮粱店》并非典型的网络文学作品。尽管论出身,它最初确实是面世于专营原创文学的门户网站平台,行文语体也带着讲史演义的模式化和类型化风味,但平均一个多月才更新一次、每次加更的篇幅都在一万字左右的姿态,与常规的网络小说相比,显然过于另类:一方面,频率太舒缓、太散淡;另一方面,动作力道却太瓷实、太饱满。不过,在“人间theLivings”和“戏局onStage”这类企图同时在传统文学和网络文学两片疆界里进行开拓的新媒介平台上,非典型的做派或许恰好正对路。“戏局onStage”公众号原发的8章得到4万多人次的阅读量和140多条精选留言,多少也可表明,在线阶段的《浮粱店》这般逸出网文常规的野生天真状态,其实照样蕴积了召唤和吸引读者的一份黏性、一股磁力。

之所以能产生这样的黏性和磁力,从网络首发版到修改扩充后的纸质书,靠的都是贯通整个文本的虚构与写实交织错杂、微观刻画与宏大叙事穿插迭现的写法。借由这一写法,长沙老城区的半湘街(位处临近湘江东岸的小西门内南侧城墙根下,晚清同光年间从一片洼地逐渐填塞修整成一条南北向、总长约一里半的小街,清末民初发展为店面市集汇聚点,十多年前大部分纳入改造扩建的湘江中路,仅南端东边一小段及毗邻社区尚以旧名存留),带着它在城市人文地理和世情风俗版图中的真实方位和真实历史面目,被直接引入《浮粱店》,当作了全书主线故事的地标依托和前台布景。继而,在对历史时空里的半湘街风情变幻进行想象性重构、语境复原和叙述活化的过程中,作者一边用角色代入和工笔细描的方式,近景展现清末长沙城五行八作的市井小民烟火气和人情味十足的凡常生活画面,一边时不时地通过前台角色的对话转述,若隐若现地牵连出一部长沙一带悲壮惨烈的反清革命斗争风云志。

通观全书,偏离半湘街“浮梁店”主场景较远的枝杈横生部分,集中讲述卢磊一为侦破傅杨两姓宗族械斗中暴露的外来户彭拱魁被杀案,而屡次赶赴醴陵探访的第三、四、五章,从中还引出了卢磊一和义兄陈作新与彭氏族长、巾帼英豪彭宗子之间友情、恋情和江湖侠义杂糅的缠绵纠葛。这几章或因后期补写,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物和情节频频楔入,刀削斧砍、混搭拼贴的棱角残留稍多,草蛇灰线的从容铺垫和卯榫接茬的顺滑过渡略显不足。

为适应“戏局onStage”推文的统一编排体例,《浮粱店》最初在线发表时的篇章分割,标称的是舞台场次式的“stage”“场”,而非寻常小说所用的篇章节。另外,在线版的每场和纸质书的每章,一概都用年逾百岁的垂暮老人卢磊一在1996年遥忆悠悠往事的“浮粱店主人言”来起头和结尾,颇似章回话本,更像戏曲中的打背躬、念旁白。凡此种种,倒也使得整个作品的情节主线和重要人物关系都稳稳地生发和收束在了半湘街这一时空场域,因而显示出“舞台感”和戏剧氛围格外充沛的特点。但正如前文所述,《浮粱店》的读者黏着度和吸引力,是同时分布在抵近老长沙民俗和远溯清末铁血革命两个方向和两个层面上。

作为舞台背投大布景的半湘街和作为叙述聚光灯下高亮区的“浮粱店”(故事中对此的主场设置是陈卢二人合办的茶舍),便于打开从满含代入感和沉浸感的内聚焦视点去讲述老长沙的饮食男女和风土人情的故事格局。相比之下,那些对增强故事情节跌宕曲折的幅度、力度及其社会历史意义的深广度有更大帮助的宏大叙事层面的硬核素材,如长沙以至湖南全省的反清革命风云志,还需仰仗别的复杂手法,才可望调动得当、展现到位。

在总体虚构的故事框架内,作者尽量减少强行斧凿和刻意编排的痕迹,用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儿撬动硬核的宏大叙事史料,激活其中的人情物理细节,赋予其适配当下接受语境的角色形象和言行逻辑,这是创作类型化的历史题材小说绕不开的一道构思关卡,也是此类小说的写作者处理材料、运用想象和调遣叙事技能的段位分水岭。顺利越过这道关卡和分水岭的先决一步,在于给虚构的故事和人物选择一个恰到好处的真实历史时空落点。

缓缓降临、慢慢成长也好,突然猝发、悠然亮相也好,或疾或徐、或温或火,均无不可。重要的不在具体的架势面相如何,而在开端起步的时空火候拿捏要稳准巧,不迟不早,不偏不倚,刚好可以扣准作品的主题命门、撑住作品的选材重心。《浮粱店》在这点上,着实做到了手拿把掐,开篇一落笔,就打中了题材的“七寸”,一股脑儿把“对的时间”“对的地方”和邂逅相逢的“对的人”,扑面推到了读者眼前:“卢磊一当上巡警的那天早上,先跟义兄陈作新一起打了个劫……是的,在光绪三十一年正月二十三的那个早晨,湘江大雾,卢磊一和陈作新初识,就在鱼码头旁的岸边。”

这里出现的“光绪三十一年正月二十三”,即公历1905年2月26日,可谓适值衰世遭劫的暗黑年代。与之对应的真实社会历史境遇,正仿佛迫近蜩螗沸羹、危机燃爆的临界时刻。自这年农历正月即公历2月起,从海上到陆地持续厮杀了整整一年的日俄两军进入鏖战决胜阶段,至7月,经奉天会战、对马海战,日军彻底击败俄国陆军和海军,全面攫取了我国东北地区的控制权。几乎与此同时,孙中山与黄兴、宋教仁、蔡元培等志士仁人齐聚日本东京,宣告成立高张反清革命大旗的中国同盟会。

《浮粱店》里兼任全程叙事视点担当者和全部情节的头号大男主的卢磊一,固然是纯虚构的人物,但他登场伊始就结识的朋友、后来又很快拜把子认为义兄的陈作新,却是真名实姓、确有其人的历史人物。其生平行状见载于湖南省文史馆馆员陈先枢编著的《潮宗人物》一书,辅以其他资料,可归结出如下概况:

陈作新(1885-1911),字振民,长沙府浏阳县永安镇人,辛亥革命湖南军政府副都督,曾居于南起孙家桥、西止寿星街的千佛林,还曾寄居寿星街李培心堂,以教书为掩护,运动新军。1900年参加唐才常组织的自立军。1903年入湖南弁目学堂学习,与陈宗海等翻印、散发《猛回头》《警世钟》等读物。1905年加入同盟会,后任长沙新军炮兵营左队排长,又调任四十九标二营前队排长。1910年长沙发生抢米风潮期间,因向管带进言乘机起义遭革职。1911年10月22日,与焦达峰在长沙率新军响应武昌起义,组建湖南军政府,被推举为副都督;31日在新军管带梅馨发动兵变中,与焦达峰一同不幸遇害,后由党人收葬于岳麓山(其墓作为“中国近代民主革命者”纪念地,列入湖南省级文物保护至今)。

据此,比照《浮粱店》中陈作新的角色人设——乍看好像是成天浪迹江边和街头的酒癫子,实际上是半湘街上陈记茶馆的主人,后又出资入股跟卢磊一合伙开办“新卢茶舍”,并且以一句“你以为我就这茶馆一处营生?别的没给你,是你还沾不上”,隐隐透露出深不可测的经商财力和社会背景,很明显能感觉到:转化成小说人物的陈作新较之其历史人物原型,极大地增添了世俗烟火气而消退了刚健孤勇的英雄气。随着描写陈、卢两兄弟在他们自营的茶馆、茶舍一次次呼朋引伴、推杯换盏的宴饮聚谈桥段,陈作新既是男主卢磊一的金主和保护人,又是卢磊一任何时候都绝不会厌烦的资深酒友和超级饭搭子,这一亦庄亦谐、大雅大俗多面复合体形象,得到了越来越清晰的勾画和越来越生动的渲染。

这样的处理,自然加强了《浮梁店》作为类型化历史演义故事的可读性和趣味性,但无疑也减损了这个故事开掘历史素材的深度和反映历史人物的精准度。闪现在《浮粱店》故事前台的众多配角和只在主角对白等故事背景里偶尔露面的过场角色中,也不乏像陈作新这样带着真名实姓而多少做了些简化变形的历史人物。对一部长篇历史题材小说来说,如何更妥帖地安顿好这些史册有载的真人真事,大概永远比在历史故事的情境中写活一个纯虚构的人物要难得多。毕竟,后者充其量只不过是同处当下的作者和读者拍动想象的翅膀便可感触的一抹心理虚影。而前者的魂魄和行迹,已经深深融进了我们虽然总是自以为时刻拥有但实际上还常常不能彻解其真义和价值的历史肌体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