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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庆邦:尊重个体生命的尊严
来源:《长江文艺》 | 刘庆邦  2024年11月06日09:29

我八九岁的时候遇到了大饥荒,吃过榆树皮。母亲用镰刀把榆树皮刮下来,放进碓窑子里砸碎,下到锅里煮成黏液给她的孩子们喝。黏液看上去清汤寡水,却连成一坨,我喝了一口,还没尝出是什么滋味,黏液就秃噜滑进肚子里去了。

村里不少人家都去刮榆树皮。春来不久,榆树皮刚有点发青,枝条上刚要发芽,树皮就被饿急了的人们刮光了,把树干和树枝都刮成了光杆,看上去白花花的。塘边地头的榆树没了皮,无法保护自己,也无法吸收营养,风刮日晒,很快就死掉了,干枯了。

长大后,我老是听人们翻来覆去说,树要皮,人要脸。或者说,人要脸,树要皮。一开始,我对这样的说法并不是很理解,觉得树皮是树皮,人脸是人脸,干吗非要把树皮和人脸放在一起说呢?后来,随着个人的经历阅历不断增加,甚至随着年事不断提高,我才逐渐认识到,把树皮和人脸相提并论是有道理的。树没有了皮,就不能存活,就得死掉。人没了脸呢,活得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恐怕很难活出个人样儿。当然,这里所说的人脸,不是生理性的,而是主观的、精神性的,它指的是人的脸面、名誉。

是的,人类作为灵长类高级动物,经过数千万年的进化、遗传基因使然,一出生就自带文化、禁忌和羞耻感。如同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己的头颅、面孔和眉眼,同时也都有自己的面子。每个人对自己的脸面都很重视。穿衣遮体,是为了维护脸面。吃饭果腹,是为了不失脸面。读书,求得学位,赢得功名,更是为了给自己长脸。一个人可以宣称不要钱,但从没有人敢说不要脸。如果一个人被别人指责不要脸,对这个人无疑是极大的贬低和羞辱。树的皮,关乎树的生死存活。人的脸,关乎一个人精神上人格上的生死存亡,的确要紧得很呢。

如果换成一个理论性的、带有普世性的说法,一个人的脸面就是一个人的尊严。人生一世,谁都想得到别人的尊重,谁都想活得有尊严一些。而丧失尊严易,得到尊严难,要活得有尊严,并不是那么容易。人世间总是有竞争,有践踏,有倾轧,人们泥里水里,风里浪里,坎坎坷坷,沉沉浮浮,一辈子都有可能在生命尊严的问题上挣扎。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尊严不断受到挑战的一生,同时也是为了维护和保持尊严不断奋斗、不断抗争的一生。“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普通老百姓就不用说了,连我国的一些著名作家,也难逃尊严不断受到伤害的命运,也得为不失尊严顽强地进行斗争。鲁迅先生因“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受到多方攻击,一辈子都在战斗,都在反击。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仍然在挑灯夜战、伏案写作。人物有大小,尊严不分大小。我个人的体会是,越是在底层,越是小人物,尊严受到伤害的时候就越多。只是虱多不痒,受到的伤害多了就皮了,就不那么敏感了。而我是一个敏感的人,从小自尊心就比较强,自尊哪怕受到一点点伤害,都能感觉得到。我伤心,我流泪,我愤懑,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那么,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当我开始写文学作品之后,逐渐认识到,办法还是有一点的。从整个人类的文明发展史来看,动物性的弱肉强食是越来越少了,但精神上的互虐还继续存在着。经济社会是不断发展,物质世界是越来越丰富,科技的发展也到了惊人的地步。可人类的人心呢?人心进步一点却非常非常难。有时让人悲观地觉得,人心不但没有进步,没有改善,好像还退步了,变得更加不堪。比如在虚拟空间大量出现的语言暴力、恶毒攻击等等,仿佛人性之恶重新得到激发、激活,对生命尊严伤害得更加严重,让人觉得无可逃遁,十分可怕,真的是不寒而栗。我所说的办法还是有一点,是指我们所写的小说,是我们自己所创造的心灵世界。这个世界自成一统,完全可以由我们自己主宰。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可以做得春风荡漾,善意融融,使人心得到慰藉,使灵魂得到放飞。是的,哪怕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劳动人民,哪怕是一个靠捡废品卖钱供孩子上学的家长,哪怕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哪怕是一个最弱小的生命,都有属于自己的生命尊严。我们作家要做的,就是要意识到这一点,小心地尊重和维护每一个个体生命的尊严。文学的功能有多种,可以审美,反思,忏悔。其中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从人道主义理想出发,尊重每一个个体生命的尊严。在作品以外的现实生活中,别人可以无视我们的尊严。在作品之内,在我们可以掌控的虚构范围内,我们必须重视每一个笔下人物的生命尊严。正因为我们的尊严曾经受到过伤害,所以我们才有责任让我们笔下人物的生命尊严得到维护、免受伤害。

鲁迅先生是这么做的。鲁迅先生的经典短篇小说《孔乙己》,就是一篇呼吁尊重生命尊严的经典之作。孔乙己是一位旧知识分子,他虽然穷困潦倒,但仍身穿长衫,说话之乎者也,极力保持着读书人的面子。从生命尊严的角度看,可以说整篇小说从始至终都是围绕着如何对待生命尊严展开。墙倒众人推。酒店的店员,在酒店喝酒的人,围观者,还有一些小孩子,都看不起孔乙己,嘲讽他,揭他的短,捉弄他,甚至抢吃他的茴香豆。孔乙己在每况愈下的情况下,依然端着架子,在为自己辩解,像保护少得可怜的茴香豆一样,维持着自己的生命尊严。可是,维护生命尊严是有条件的,在当时民不聊生、人心不古的恶劣条件下,在酒馆现身的孔乙己,只能是一场比一场更落魄、更悲惨,直至尊严丧尽,以人生的悲剧告终。鲁迅先生以悲悯的情怀,怀着对孔乙己的极大同情,用精短的篇幅,向人们呈现了一个人的尊严被践踏的片段过程,并呐喊般警示人们,要学会尊重别人的尊严,不要再麻木不仁。

老舍先生笔下的《骆驼祥子》,在维护生命的尊严方面,有着与《孔乙己》同样的警示意义。祥子作为一个在北平城里拉车的人力车夫,一直被人驱使和奴役,谈不上有什么尊严可言。可他也想混出个人样儿来,也想建立属于自己的生命尊严。他把生命尊严的建立,寄托在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人力车上。他憧憬着,当他有了自己的一辆洋车,就可以自立自强,风光无限。可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他的美好梦想,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打破。不是他费尽千辛万苦买到的洋车被宪兵强征走了,就是他又攒够的买车钱,在军警搜捕中被抢走了。再就是,他好不容易买了一辆比较便宜的二手车,在安葬虎妞时不得不卖掉。至此,祥子想通过买车建立个人尊严的理想彻底破灭,而后彻底陷入破罐子破摔的悲哀境地。当然,视野开阔的老舍先生,是通过祥子个人典型性的命运遭际告诉人们,每个人的尊严都不是孤立的,是和整个国家和民族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在国家遭受侵略、民族面临危亡的年代,蝼蚁般的草民连基本的生存都成问题,哪里还有什么尊严可言呢!

沈从文先生的短篇小说《丈夫》,更是一篇集中书写生命尊严的样本。小说不到一万字,故事情节也很简单。无非是说在农闲时节,与妻子久别的农民丈夫,到城里河边的花船上,寻找在船上做“生意”的妻子,欲和妻子行亲热之事,也是尽一个丈夫应尽的责任。可是,由于妻子的“生意”很忙,接客的任务很重,在半天半夜之间,妻子竟连续接待了四拨客人,丈夫连和妻子亲热的机会都没有。就在同一条船上,丈夫躲在前舱,妻子接客在后舱,丈夫能听到后舱发出的声音,感到船在水面的颠簸。妻子先接待的两个男人,第一个是“抱兜一角露出粗而发亮银链”的商人;第二个是穿“生牛皮长筒靴子”的水保。作为一个丈夫,自己的妻子几乎是在眼皮子底下被别的男人蹂躏,还有什么能比此等事情对丈夫的尊严伤害得更严重呢?恐怕没有吧。不管放在哪个男人身上,恐怕都不可容忍吧。丈夫从“生意”的角度考虑,咬咬牙忍住了。接下来,妻子又接待了两拨男人。前一拨是两个粗野蛮横的兵痞,他们喝得烂醉,一上船就野蛮地寻欢。后一个是“穿黑制服的大人物”,是派头很大的警官。就这样,小说把一个丈夫的尊严一步一步推向了绝路。我注意到,丈夫没有名字,从头到尾都是以丈夫代称。这肯定是沈从文先生有意为之,以此增加小说的概括力。丈夫和妻子的生命尊严一败涂地,难道连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了吗?有的有的。根据沈从文的精心安排,丈夫一双粗大的手掌,捂着脸孔呜呜地哭了起来。哭过之后,第二天一早,夫妻俩一同转回乡下去了。这真是精彩的一笔,理想的一笔,光明的一笔。有了这一笔,就有效地挽回了底层劳动人民的生命尊严,使整篇小说得到了升华。相比孔乙己和祥子而言,在无名的丈夫身上,更好地体现了作家的人道主义理想。

至于我为《长江文艺》新写的短篇小说《鸡的悲喜剧》,我就不多说了,读者朋友一看就明白了。反正人类不管走到哪一步,生命尊严都会面临新的挑战,都有可能陷入新的困境。让我们与人为善,随遇而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