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想象力——再谈“风雪夜归人”
最近读到《中华读书报》的两篇有关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风雪夜归人”句的文章,即宁源声先生《“风雪夜归人”的“人”到底是什么人?》(2023年6月21日载)与葛云波先生《如何精确读懂“风雪夜归人”?》(2023年8月2日载),其中涉及上海古籍出版社两位前辈金性尧与陈邦炎先生有关此诗的读解,不禁让笔者想起曾经看到的两位前辈关于此诗的一段掌故,便想略作补充,并谈一谈自己的一点看法。
宁文主要总结了历代注本有关这句话中“夜归人”的五种说法,要之分为三类:一,指诗人自己,这是最传统的说法;二,邻人或村人,即以金性尧先生《炉边诗话》收录的《风雪夜归人的“人”是谁》为代表;三,诗人投宿的芙蓉山主人,以陈邦炎先生撰稿的《唐诗鉴赏辞典》和刘学锴《唐诗选注评鉴》的说法为主。宁先生力主第三说,并认为刘学锴先生《唐诗选注评鉴》的说法最切当。葛先生则详细地结合刘长卿长期颠沛流离的经历,及历代诗歌中有关“主人”“客居”“犬吠”的描写,认为“风雪夜归人”应该是长期客居他乡的诗人自己,称“归人”,是因为长期客居而“反认他乡是故乡”,“找到了情感的故乡”。反而又主最传统的说法。
其实,金性尧先生及陈邦炎先生的说法略有不同,但二人却有一段关于此诗的讨论,且都十分认同与欣赏对方的看法。《炉边诗话》中即略及他对邦炎先生看法的意见:“最近又读到《唐诗鉴赏辞典》中陈邦炎先生一文,他把夜归人解为芙蓉山主人自己,虽然这一点与拙见不同,我的意思不如解为不相干的村人夜归,总之,陈文不是把夜归人解为诗人自己。”显然,金先生对陈先生在打破传统说解这点上是引为知己的,陈邦炎先生则有一篇回忆金性尧先生的文章《旧简重读,如睹古人》,收录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出版的金性尧先生纪念集《文以载道》上,详细记录了他们讨论这句诗的原委以及通信记录。起因正在于金性尧先生读到陈邦炎先生《唐诗鉴赏辞典》中对这首诗的说解,认为“大惬鄙意”,金先生说:
灯下读兄在《唐诗鉴赏辞典》中说刘长卿芙蓉山诗,大惬鄙意。弟于前岁在《读书》杂志上曾对此诗有“别解”,即“柴门”两句当为作者投宿后于夜间闻柴门外之犬吠,由犬吠而推想必有夜归人,也即夜归人不是指诗人自己。但自己无确切把握,因也可解为诗人投宿,主人开门迎客,犬声随即而起,夜归人是说风雪之夜来投宿的人。《唐诗画谱》即此意,有选注本就是这样说的。弟写拙文之契机,实因戚公(时未离休)于闲谈中说起这夜归人到底指谁一语而触发。后与顾易生兄谈起,他竭力同意鄙见。拙文刊出后,外地的期刊上曾有批驳,我社《动态》还摘述大意。不久,又于宋人某氏诗中读到两句诗,用刘诗意而也以夜归人为路人(他人)。我曾摘录,检出后当抄奉。我即将结集的《炉边诗话》,本不拟将此文收入,因理由不够充分,今读大文,又想略加剪裁,以备一说。
信中提到金先生说解产生的原委,乃是与时任上海古籍出版社总编辑的戚铭渠先生探讨而得,最早发表在《读书》杂志上。本对自己的“别解”也不是很有信心,因传统指诗人自己的说法似也可说通。但顾易生先生力主他的说法,读到陈邦炎先生《唐诗鉴赏辞典》中的说解,得知他也怀疑“夜归人”并非诗人自己,更证实了自己的想法。于是就把这篇文章“略加剪裁,以备一说”,收入“即将结集的《炉边诗话》”里。主要的“剪裁”处,即加入了陈邦炎先生《唐诗鉴赏辞典》说解的一段以助己说,但《炉边诗话》中所述,又与书信中体现的实际情况略有不符。问题就在金先生所言的用刘诗意的宋诗里。信后又附一纸,云:
所谓宋人诗,实为五代徐凝诗“西林静夜重来宿,暗记人家犬吠声”。此两句不一定用刘诗意,但境界则近似,也可作一旁证。
但《炉边诗话》中却说:
我的这篇小文原载于期刊上,刊出后又读到陈师道五律《雪》,其中五六两句云“寒巷闻惊犬,邻家有夜归”当是用刘诗原意。
又加小注云:“徐凝(元和时睦州人)有一首《再归松溪旧居宿西林》七绝,末两句云:‘西林静夜重来宿,暗记人家犬吠声。’此诗自与刘诗无关,却也写出了夜宿时闻邻家犬吠的情趣。”
显然,从诗意上来说,是陈师道诗更接近刘诗;但从书信体现的实际情况来说,金先生应该先看到的是不那么接近刘诗诗意的徐凝诗。想必是后来又看到了陈师道诗,觉得更为切合,于是在写文章时反过来写。于此,也可悟出一些老辈人写文章之道。
那么,回到对这句诗的说解,拙见以为还是以金性尧先生的说解为最佳,陈邦炎先生的则次之。其实,二位先生的说解,除了突破传统说法,不以“夜归人”为诗人自己之外,还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把“风雪夜归人”归结为诗人的想象之词,因此金先生说“大惬鄙意”。《炉边诗话》说:“(诗人)忽闻柴门外犬吠之声,随即情动于中,联想到邻近必有人回家了。诗人其实不曾看到夜归人,但读者却已隐隐听到夜归人的踏雪之声。”《唐诗鉴赏辞典》则说:“因为,既然夜已来临,人已就寝,就不可能再写所见,只可能写所闻了。‘柴门’句写的应是黑夜中、卧榻上听到的院内动静;‘风雪’句应也不是眼见,而是耳闻,是因听到各种声音而知道风雪中有人归来。……这些声音交织成一片,尽管借宿之人不在院内,未曾目睹,但从这一片嘈杂的声音足以构想出一幅风雪人归的画面。”其实,二位先生说解的重点,并非“风雪夜归”的“人”到底是谁,而是将诗人把自己放入诗中的客观白描,变成了诗人由声音想象画面的主观构想。可以说,“风雪夜归人”,不是实在的邻人、主人或是诗人自己,而是诗人想象中虚构的人。如此,二位先生说解下的诗人,无疑是更有想象力的。因此金先生在说解之后,还引用了叶燮《原诗》中的一段话“幽渺以为理,想象以为事,惝恍以为情,方为理至事至情至之语”,可谓该诗此种说法之定评。
不过,陈邦炎先生的说法还是凿实了一点,把诗句想象为“主人”的夜归。刘学锴先生则承袭此说,更进一步,把这一场景描述为一幅芙蓉山主人夜归图:“夜间忽然听到简陋的柴门响起了犬吠声,接着便听到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敲门声、家人起身、点灯、开门声和主人进门声,这才知道,原来是主人在漫天风雪之夜归来了。”如此说解,“夜归人”的身份越坐越实,反倒完全失去了诗人的想象,落了下乘。再反过来理解金先生所谓“不如解为不相干的村人夜归”一语,是要把这个“人”完全地虚化,正在于强调主观想象,解放了诗人的想象力。
其实,顺着诗人的想象这一思路继续延伸下去,这句诗中可能还包含着诗人更微妙与复杂的情感。在文章的最后,不妨提出一个自己不甚高明的揣测:刘长卿一生颠沛,长期在外客居,加之多思多虑的文人性格,夜深人静时想必也会因思乡的愁绪而睡不踏实吧?(恐怕不会像葛先生反驳“邻人说”那样,“诗人疲惫一天,进入深度睡眠,哪有工夫去听邻居的犬吠声”。)因此,一点点犬吠的声音,便能让他惊醒,惊醒之后,他自然会因思乡的情绪,想象对方也是一个冒着风雪也要回家的“归人”吧? 说不定他自己也正做着“风雪夜归人”的美梦呢! 短短的五个字,可能也包含着诗人浓浓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