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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万岁——读《生活启蒙》
来源:十月(微信公众号) | 李玉新  2024年11月07日09:29

“启蒙”是个当之无愧的“大词”。在西方,它牵连于事关时代思想剧变的“启蒙运动”。在中国,整个二十世纪曾界定为“启蒙”与“救亡/革命”的“双重变奏”。当本应与“伟大”“历史”“绝对正义”等词汇并列的“启蒙”,转而与“生活”连接在一起的时候,已经暗示出小说可能的张力。

在既往大量的长篇小说生产中,泛滥着对历史事件和重要社会命题的迷恋,对日常生活的书写,往往只能充当其中局部。但在一个相对平稳运行的庸常社会中,与每一个普通人息息相关的,首先是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的日常经验。我们可以在互联网上对“油腻”中年男的嘲讽中找到类似诉求:他们关心美国大选,关心日本核污水,关心俄乌战争,就是不关心自己下顿能吃上什么饭。

刘汀对日常生活的审美化怀有执迷关注,可见于散文集《浮生》,小说集《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吃些什么》,或者就是几个月前刚刚发表的组诗《普通生活》。在《生活启蒙》开头部分,他借由主人公制作纪录片的切入点,宣示了自己的写作取向,“日常,还是日常,关注点永远是最具代表性的生活细节,越普通越好,越微观越好”。

一、重审“寻父”和“启蒙

《生活启蒙》的故事,包含婚姻问题,亲子关系,工作起伏,寻父之旅几方面。寻父是其中的主干,整部小说完全可以被概括为,主人公在工作受挫后,借由一本日记写作小说,在现实与虚构之间寻找亡父的故事。一般来说,寻父题材具有极强的寓言意味,特别是极易关联于对宏大历史、共同体的回归和想象。但在我们的主人公这里,寻父更多是作为生活的一部分出现。尽管她在过程中产生了这样的野心——

“那就是不只是去了解和重塑那个消失的父亲,还有他周围的人们,母亲,姑姑,李永龙,齐齐格,以及他们所生活的时代,她没有经历过但是影响着她的时代”

甚至产生了“一切都活了,或者,一切重新开始了”的强烈激情,但实际进行的寻父并没有和时代、历史产生过多关联,也不具备多少象征意味,更不包含什么使她脱胎换骨的事件。

与转折性事件恰恰相反,主人公丛牧之在寻父之旅中获得的认识,与他在婚姻、亲子、工作、友人等生活平常一面获得的认识,有所交叉,且同为一种渐进性认识。一方面,主人公由前面的“野心”,逐渐意识到自己对父辈历史的接近始终有限。她明白自己不可能实现真正的完全抵达,只能在承认有限性的基础上,进行最大尝试,尝试的结果也只能指向自我——“她并非只是单纯地去了解和理解丛长海和他们那代人,很大程度上,她也在创造他们,也在重塑自己。”另一方面,主人公在寻父中逐渐对丈夫、儿子、朋友、工作产生新的认知。但这种种认知,并非完全依赖于寻父之旅,更多是主人公持续思考行为的自然结果,寻父仅是提供了一个场景或触发点。同时,这些认知并不新异,当主人公意识到前夫和儿子在自己的生活中部分扮演着父亲角色时,读者早已先于她,在小说叙事中认识到了这一点,而主人公获得的最终认知或者说最重要的认知,也不过是最常见的亲情主题。由以上可见,寻父之旅对主人公的认知启蒙,并未超出日常生活的逻辑之外,在这个意义上,《生活启蒙》对“寻父”母题的使用,可被视为刘汀对惯常书写模式的一次反动。

对“寻父”母题的使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对“启蒙”的使用。小说中,并不只有习惯“思虑”的主人公,在寻父中完成了生活的渐进“启蒙”。同事雅男在离职后认清自我,勇敢地由手术变性为男性,但又逐渐认清了自己过分理想化的男性想象,认识到自己作为曾经的女性在男性群体中的尴尬位置。前夫余作真在手术事故之后辞职,意识到自己高度理性化思维背后的冷漠局限,通过非洲医疗队之旅,获得了温情和“成熟”。甚至主人公十二岁的儿子熊仔,也在和母亲相处的过程中,由对自我世界的异样沉浸转变为开朗热情,“他重新认识,也重新理解了自己的母亲,进而重新理解了自己。”所谓“生活启蒙”,几乎可以指向小说中的每一个人。于是,“生活启蒙”由小说内辐射向小说外,询唤敏锐的读者重新认识和理解生活,在思考认知中获得启蒙和成长。

有必要在此回顾启蒙的前史。康德对“启蒙”的定义是,“启蒙就是人类从自我造成的不成熟状态中解脱出来。不成熟是指缺少他人的教导就没有能力运用自己的理智”。五四知识分子曾怀着拳拳之心,试图教导民众,在封建观念残余下运用自己的理智,走向民主与科学;尔后随革命演进,知识分子与民众的地位翻转,反过来要求知识分子以民众为师,启蒙自我。时至今日,再也没有救亡图存,战争烽火的外部压力,但康德所说的以书本代替知性,以牧师代替良心,以医生规定膳食的不成熟状态,依旧处处存在。在这一“启蒙”前史下,刘汀将生活与启蒙关联到一起,弱化了自我与他者的界限,淡化甚至消解了启蒙者与被启蒙者间的权力关系及其对抗性。《生活启蒙》的“启蒙”,改变了“不成熟状态”,但一方面,它并不包含太多强制性,其渐进性的发展变化,更像是“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这样个体的自然成长;另一方面,它不号召主体启蒙他者,也不过分强调学习他者的重要性。它依然将“启蒙”的发生设置于个体与个体之间,但扭结个体关系的,并非权力关系,而是亲情、友情、爱情这类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美好情感。在这种种意义上,刘汀对“启蒙”的使用和对“寻父”的使用一样,具有足够的独特性和新鲜感。

除此之外,小说中另有两处写法值得关注。一是知识的引入方式。小说中出现了符号学,王阳明心学,二律背反等等较硬的知识,在引入这些知识时,刘汀采取的方式是“她觉得用她某次采访一个文艺学教授的话来说更准确”“这是他从百度百科上查到的定义”,甚至就是“忘了在什么地方看到的”。这种将知识融入到主人公生活认知之中的写作方式,避免了叙事者生硬介入阐发乏味议论,既显得自然,又在阐明知识从属于生活的同时,暗示知识介入产生的启蒙,从属于生活启蒙。二是对社会现实特别是网络现实的捕捉,带来了强烈的现实感。如果说对短视频时代网红乱象、网友癫狂讨伐欲望的描写尚属寻常,那对伦理与爱观念的时代性变动的描写,已经足够敏锐。这种种社会现实和知识,共同构成“生活”的一部分,带给人物启迪和省思,极大丰富了“生活启蒙”的内涵。

二、眩晕与平静

从小说开头到结尾,主人公丛牧之的精神状态发生了明显变化。在第一章第一节,刘汀使用大篇幅描写了主人公在疲惫工作中产生的眩晕幻觉。类似的眩晕状态,在小说中前半部分,至少出现了三次。与这种眩晕状态密切相关的,是主人公高度紧张的精神状态,譬如小说写人物在“迷蒙的回忆和此刻的幸福感之中即将睡着之时”突然清醒,凌晨三点“想到了云州项目的解决方案”,写她一夜不眠后“尽管头晕沉沉,身体也是熬夜的疲劳感,但脑子却是清醒无比”,回家后并不休息,而是逐条修改工作思路。主人公之外,儿子熊仔同样有些不寻常的表现,小说第一章第二节写他在和女孩争执的过程中,“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刺耳的尖叫”。我们可以把这种眩晕、紧张和尖叫,笼统概括为一种“非平静”的精神状态。

十几万字的叙事之后,主人公终于在小说结尾处获得了平静——

“她灵魂里那一丝从未停止过的颤抖消失了,像是从高高的天空降落之后,终于踏实地踩在了大地上,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从眩晕状态到平静状态的过程,是主人公接受“生活启蒙”的过程。这一过程以“寻父”之旅为主体,包含主人公与父亲、与丈夫、与儿子的关系变化。正如平静一句的前一句是“丛牧之伸出手,握住了熊仔的手,熊仔轻轻捏了她一下”,“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美好情感”特别是亲情,溶解了种种眩晕、紧张,主人公获得了平静,熊仔也获得了成长和开朗。

有趣的是,小说写法上,存在类似从“眩晕”到“平静”的结构。一方面,小说在前半部分反复设置悬疑,譬如开篇第一句的“死了三十多年的人还能再死一次,而活着的人,也可以因此重活一次”,不断接到又多次没能接通的电话,寻父和回忆往事前的暗示,瓷器纪录片拍摄完成后的不安,猫头鹰吊坠的材质等等,都在设置一个个悬念,吸引读者阅读。另一方面,刘汀书写了一部分奇观般的场景。这主要指余作真深夜带丛牧之到停尸房观看美丽女尸,以及为其直播手术场景的描写,实在诡异,具备足够的震撼力。及至小说后半部分,悬念和奇观一类引人惊颤的设置逐渐消失,情节设置归于平缓。小说最后一节揭示的悬疑,即猫头鹰吊坠的材质是余作真的尾椎骨所制,也并不引人惊异,而是又一次强化了温情与陪伴在小说中的意义。

张清华在讨论刘汀关注日常生活的前作《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吃些什么》时,指出当中的些许不足:

“比如小说中的戏剧性张力略有欠缺。他认为,小说虽然来源于日常生活,但有别于日常生活,它是高度戏剧性的,作者必须从日常生活的表象当中走出来,进入戏剧逻辑。”

我在阅读《生活启蒙》时,感到的不满足与此近似。一方面是,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之难,构成小说写作的永恒主题,但在《生活启蒙》中,主人公过于轻易地实现了对他者的理解,也过于轻易地获得了平静和满足。另一方面,小说后半部分情节设置过于平缓,且多有主人公的议论和思考,阅读的趣味有所下降。情节与写法上的“平静”问题,可谓一体两面,确有张清华所说戏剧性张力不足的问题。但跳出来想,日常生活与戏剧性是否一定截然对立?我们明明在生活中体味到了无数戏剧性,而这种戏剧性又是最没有逻辑,最无情冷酷的,这同样构成普通生活的一面。在以日常生活为主题的写作中,如何兼顾日常性与戏剧性,如何在强调日常一面的同时不致使情节过于平缓,或许是值得小说写作者探索的问题。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我们不可避免地纠葛于历史和时代,但最终完成的,也不过是普通的生活。普通生活,是我们成长成熟的基本领域,带给我们启蒙,也蕴含着我们最朴素最纯真的情感,既暗藏诸多习焉不察的日常经验,也不乏难以揣度的戏剧性一面。在种种意义上,作为《生活启蒙》的读者之一,我愿意高呼“生活万岁”,也愿意将自己的目光更多聚焦于生活之上,寻找其中微妙而新鲜的经验,也寻找自我的成长和启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