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故乡抵达世界”——读汗漫的《纸上还乡》
乡情或许是自有文字以来,最常被叙写的情感之一。从古至今,这流淌不绝、悲欢各异的情致或许早已在文本中抒发殆尽,当代人还可怎样言说呢?汗漫的散文集《纸上还乡》为我们提供了书写乡愁乡情的又一种可能。在此,我颇感兴味的是本书的标题,作者如何“还乡”,“纸上”一语又有着怎样的深意?
在《纸上还乡》中,作者重返故乡,游走于山岭与古迹中,亲历已然符号化的故乡景致。在历史的悠悠之叹中,再建与故乡的血肉联系,也正是在对自然、文化与日常的体验与叙写中,故乡南阳的面貌日益清晰厚重。可以说,如此对具身性的重视,一直存在于汗漫的书写之中。在其作品中,常可读到“我看见什么,我就是什么”这样的体悟,其中主客浑融而相生相成。就此而言,还乡之旅让故土再次融入了“我”的骨髓,进而让汗漫在省察中发掘出自我的乡土本能。由是,他诗意地慨叹自己早已将“一小块隐秘麦地,完全装进身体”。
对乡土恢复了身体实感固然可喜,但汗漫依然疑惑如何以故乡为起点言说世界?在还乡途中,他尽览张衡的高妙文章,从《南都赋》中体悟到不息的生命力;他细察汉代南阳的画像石,从匠工的精雕铭刻中领受到即便作为渺小之人“仍可牵一发而动全身”。在此,作为文化符号的南阳成为汗漫重新打量世界与认知自我的起点。不过,他并没有陷入对故园的完美想象中,而是辩证性地领悟到“于局限中获得深刻,自故乡抵达世界”。此时,汗漫不再疑惑自己“又能退到哪里去”,因为他已经全然意识到、并且深信故乡就是他的“退路”。
照寻常理解,较之肉身“还乡”的迫近,“纸上”不免气短,因为这无非是作为文字工具以记录归人所感罢了。然则于我看来,这其中暗藏深意。一来,家园似乎“永恒”地矗立,然时移世易,时间的灰烬早晚会掩蔽它的过去与现在,由此,“纸上”的重要性便得以凸显,只因“历史”与“意义”必须依靠“纸上/写作”来抵达。
二来,“还乡”与“纸上”皆非凝滞的完成情状,而是同处于流动和变换之中。这意味着作为行为主体的“我”在途中可不断产生新的切身体验。除实景的启喻外,“纸上”所悟亦是体验的重要来源。恰是此二者共同的生成与变化构成了本书的精髓,一如汗漫所写,“在山间游走恰似纸上历险”。或许,《纸上还乡》只是水到渠成的命名,想来在汗漫的生活中,“纸上”同“还乡”早就具有本源性意义,一道构成了其生命的底色。如同他对于张衡之残句的喜爱,“愿言不获,终然永思”。
从更形而上的层面来看,作为生命方式的“纸上/写作”常常成为汗漫深度省察的对象。在《纸上还乡》中,游览于黄山的考古现场,他多次将“考古”与“写作”并置,得出诸如“考古与写作,就是追寻真相和真理”等新颖之见。当然,写作的过程不乏艰涩和自我警醒。在目睹家乡猴戏的衰落时,他自省写作者是否“也是猴子”,只能无奈地被笔杆牵引着。在还乡途中,这些近乎本能的联想俯拾皆是,说明在汗漫那里,“纸上/写作”与生活紧密相连,乃至具有了生活本体论的意味。那么,在“纸上”还乡或许是他的必然选择。
在集子的尾声部分,汗漫动情地回忆起作为中医的外祖父曾娓娓道出蝉蜕的妙用。彼时的他尚年幼,自是不大明白其中的奥妙。如今,他自己也到了当年外祖父的年纪,他将这一趟“纸上还乡”视为自己蜕下的“蝉壳”,看似“无物”,实则牵连着精神与情感的丝缕,亦是“具身性”的见证。作为读者,我似乎也已然触摸到了这“蝉壳”的坚与韧。
(作者系南开大学博士研究生)